March 23, 2005

月份牌中的上海生活

懷舊意味著永遠得不到的東西,而在喚醒的過程中,過去必然被理想化。                       ──李歐梵《上海摩登》  

老上海是永遠回不來了。  

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勾引出無盡的鄉愁或想象,所有關于舊時生活的叨叨絮絮,被考掘、再制、販賣,關于上海的神話得以以商品形式繼續流傳。  

30年代的上海是個新舊氣味混雜的浮華世界,而月份牌廣告則可視為是整個時代的縮影,展示了當時人們對俗世生活的一切向往。1994年,台灣漢聲出版社將這些月份牌廣告有系統地集結出版,以精致盒裝推出,分為《論述篇》與《圖像篇》兩冊﹔同年,香港三聯書店也出版一本巨冊《都會摩登─月份牌1910-1930s》,兩者至今仍是月份牌書籍的經典之作﹔此后陸續在兩岸書市出現許多相關書籍,月份牌美女成功還魂,只不過從當年現世生活的寄托對象,變成了90年代文化考古的熱門。   

在這樣的熱潮中,《浮世繪影─老月份牌中的上海生活》一書具有怎樣的價值?月份牌還能以何種形式被消費?應該說,這本小書的價值就在于它的形式,由形式所引發的趣味便是全書的內容。圖文對照的編排方式為讀者還原一個30年代的閱讀環境:以全彩印刷的月份牌圖像為主,同時期的廣告招貼、餐廳菜單、實景照片為輔,搭配30年代作家的小說、散文,以及政府機關頒布命令的官式文章、社會調查報告的統計數字等,異質文類的并置與碰撞激蕩出一種參差的趣味﹔而將文字與圖像相互參照時,又折射出另一層微妙的效應:一張張巧笑倩兮的美女臉孔,對應著“新感覺派”作家沉溺于都市風景的文字,大多數的時候圖像為文字下了一個美麗的注腳,有時那甜膩而流于公式的笑容卻讓敏銳易感的文字顯得更加孤單。   

張愛玲曾以“參差的對照”來形容自己的小說風格,這種美學技巧指的不是兩種東西的截然對立,而是指某種錯置的、不均衡的式樣。她筆下的上海城市經常充滿各種深深淺淺的中間色調,沒有誰是壓倒性的勝過誰,而就在這色調的細微差距上,余韻流竄。借用“參差的對照”這一短語來形容月份牌的形式風格、形容本書的編排方式,也是貼切的。海報是一種自成系統的圖文傳播媒體,畫面上圖與文的互動程度是其成功與否的重要關鍵。然而缺乏西方海報承自十九世紀末以來逐步嫻熟的設計法則,月份牌誕生在資本主義剛剛在中國萌芽的時期,形式上混雜拼貼、內容上販賣甜俗,實屬空前絕后的時代產物。  

月份牌的混血性格是勿庸置疑的,筆法融合了國畫與西畫,邊框可以是國畫的滾動條,也可以是當時西方正時興的Art Deco風格﹔內容人物可能是瘦弱的古典美人,也可能是體態健美的新女性﹔場景可以是脫離現實的亭台樓閣,也可能是當時上海最時髦的娛樂場所﹔功能上,畫面中的美女、美景為室內空間開啟一扇想象之窗,下方的月歷則提供了極其實際的用途,而本應是海報主要的宣告訊息──商品,則經常是孤零零地漂浮在畫面的邊緣角落。這種商品與主畫面的疏離現象與所有的商業廣告設計背道而馳,可能的原因是當時月份牌不僅是一張廣告,而是作為一項受歡迎的室內裝飾商品,因此商品的退位讓月份牌的裝飾性功能得以充分展現。  

在內容題材的選擇上,也顯示了月份牌是如何被視作欲望投射的場域。所有此時期大量生產的題材體現了當時人對現代新生活的向往:光鮮亮麗的衣著、富麗堂皇的居處、歌舞升平的娛樂場所﹔本書循此脈絡,從食、衣、住、行、育、樂等選輯了七篇文章,包括張愛玲《更衣記》、魯迅《拿來主義》、張若谷《飲冰室巡禮》、蘇青《談婚姻及其它》、梁得所《上海的鳥瞰》等文,每一篇皆代表了一個獨到的觀察視角,或冷靜敏銳地爬梳著近代中國女性服裝史的發展脈絡﹔或目眩著迷于最時興的城市景觀﹔或展露一種時代新女性之姿,對婚姻本質做出省思﹔或以憂國之懷對時勢剖析與建言。  

然而穿插在每一篇主文之間、圍繞在每一幅月份牌外圍的文字,許多是取材自“新感覺派”小說中的只字詞組,作家劉鷗、穆時英等,著迷于都會生活的各種細微情趣,他們作品中的女主角,几乎就是從月份牌上的形象萃取而來﹔是這群人對浮世美的捕捉、對城市景觀的細描,讓“新感覺派”成為月份牌之外,最能保存那個時代氛圍的另一種形式,甚至可以說,這兩種時代產物之間的許多相似性,讓彼此成為可以互相參照的對象物﹔新感覺派慣常地在行文中穿插英文單字、商品名稱、電影語法等等,而月份牌則在畫面中拼貼許多外來的形式語匯,兩者都吸納了西方的圖象與語言作為自身的裝飾性元素﹔從更廣大脈絡來看,這兩項作品甚至可以作為上海城市性格的隱喻與縮影:這個吐納四方的國際商港,正是以不斷的吸收、消化、融合來維持她的動能與命脈。  

越貼近現實的形式創造就越容易被現實所摧折,縱使上海的性格沒有變,但是作為承載形式的月份牌與新感覺派小說卻如煙消逝了﹔然而現實生活的瑣碎綿密,經常是滲入感官糾葛不清的,對感官享樂的追求,不分時代與地域,始終召喚著人心的原始渴求。本書以其輕薄短小的規模,卻在書頁翻動間揚起了一陣懷舊的煙塵,因為它為我們提示了這樣一個事實:30年代的上海人就熱衷于看電影、喝咖啡、逛街、看漂亮女生,而之后近百年的時光悠悠流過,人們對于甜蜜生活的形式想象竟沒有太大改變。(文/陳雅雯)

摘自e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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