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戴錦華(1999)。〈隱形書寫〉《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P.259-283。
網路版全文瀏覽...
〈廣場—市場〉
1. 符號.指向:Plaza——這類集商城、超級市場、餐廳、連鎖速食店、健身館、辦公樓(今日之所謂“寫字樓”)、賓館、商務中心於一體的巨型建築,或許提供了中國大都市國際化、或曰全球化的最佳例證。
2. 歷史.轉譯:1995—1996年前後,這類空間在借用人們熟悉的稱謂“大廈”、“中心”之後,獲得了一個“新”的譯名:Plaza(廣場)
3. 發源.象徵:來自西班牙語的Plaza,意為被重要建築所環繞的圓形廣場。在資本主義文明興起的歐洲現代都市中,Plaza從一開始,便不僅有著政治、文化中心的功能,而且充當著城市的商業中心。
4. 本土.起點:作為中國知識份子記憶清單的必然組成部分,“廣場”不僅指涉著一個現代空間。爆發于天安門廣場的五四運動成了中國現代史(當然更是中國現代文化史)的開端。
5. 意義.載入:如果說,法國大革命為現代法國提供了自己的革命模式:城市起義、街壘戰、人民臨時政權;那麼,五四運動則提供了現代中國的革命方式:以青年學生為先導,以廣場運動為高潮,並以最終引發全社會、尤其是上海工人的參與而改寫並載入歷史。。中國社會一夜間再度由沉寂而市聲鼎沸,似乎成為“歷史規律”不可抗拒的明證。於是,以Plaza作為昔日之廣場的替代物,於是似乎成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邏輯結果。
〈挪用與遮蔽〉
1. 廣場情節:在當代中國文化,尤其是新時期文化中,存在著某種“廣場情結”。因此針對著這一多重編碼的形象,類似的僭越與褻瀆在八十年代後期已悄然開始。
2. 潮流熱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毛澤東熱、“文革”熱、政治懷舊潮,在對昔日禁忌、神聖、意識形態的消費中,構成了複雜的政治情緒的髮露。
3. 記憶轉換:在九十年代前半期,它在消費和消解昔日意識形態的同時,成功地充當著一架特殊的文化浮橋,將政治禁忌與創傷記憶轉換為一種新的文化時尚。因此,Plaza——商城被名之為“廣場”,便不僅是一種政治性的僭越,而且更接近於一次「置換」與「挪用」。
4. 意識轉化:整個八十年代,最為有效而有力的主流意識形態表述,是官方與精英知識份子達成的深刻共識,即“改革開放”,“走向世界”,“歷史進步戰勝歷史迴圈”,“現代文明戰勝東方愚昧”,“朝向蔚藍色文明”,“地球村與中國的球籍問題”。
5. 關鍵介入:經歷了八十年代終結處的風波,但以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為轉折,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或曰全球化、商業化的過程,陡然由潛流奔湧而出。
6. 文化地景:經濟拯救取代(經典社會主義的或政治民主的)政治拯救,成為別無選擇的中國未來之路;作為全球化過程必然的伴生物,消費主義便成了九十年代中國很多地方社會、文化景觀最強有力的構造者。
7. 都市指涉:如果說,在上海——中國第一工業都市,昔日的東方第一港,“十裏洋場”、西方“冒險家的樂園”——人民廣場確已連綴在消費風景之中;那麼,在北京——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廣場”仍並置在兩種乃至多種意識形態的社會運作之中。南中國的第一都市廣州,一種更為“和諧”的組合是“青年文化廣場”:大商城間的空間成了“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專案——青年聯歡及組織“文藝演出”的場所。因此,“廣場”稱謂的挪用,是一份繁複而深刻的暴露與遮蔽,它暴露並遮蔽著轉型期中國極度複雜的意識形態現實,暴露並遮蔽著經濟起飛的繁榮背後跨國資本的大規模滲透。
〈“無名”的階級現實〉
1. 時間空間:九十年代,圍繞著Plaza,在中國都市鋪展開去的全球化風景,不僅是商城、商廈,也不僅是星羅棋佈於中國主要都市的麥當勞、必勝客;而且還有充滿“歐陸風情”的“布藝商店”(家居、室內裝飾店)、“花藝教室”(花店)、“餅屋”(麵包房,這一次是臺灣譯名)、咖啡館、酒吧和迪廳(舞廳),還有拔地而起的“高尚住宅”區,以及以“一方世外桃源,歐式私家別墅”、“時代經典,現代傳奇”或“藝術大地”為廣告或為名稱的別墅群。
2. 消費樣貌:1994年以後再度急劇膨脹和爆炸的大眾傳媒系統(電視臺、有線電視臺、報紙週末版及週報、大型豪華型休閒刊物),以及成功市場化的出版業,不僅豐滿並裝點著全球化進程中的中國生活,而且也常常屏壁式地遮擋社會現實。比如新富(New Rich)群體的嶄露頭角引人注目;與此相關的文化呈現是呼喚、構造中國的中產階級社群。
3. 凝聚結構:九十年代陡然繁榮之至的大眾文化與大眾傳媒,至少在1993—1995年間,不約而同地將自己定位在所謂中產階級的趣味與消費之上。這與其說是一種現實的文化需求,不如說是基於某種有效的文化想像;作為一個「倒置」的過程,它以自身的強大攻勢,在嘗試“餵養”、構造中國的中產階級社群。
4. 貼合介入: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中產階級成員,如何使自己的“包裝”吻合於自己的階級身份。
5. 添加排除:在這種不期然的,或曰“化裝”形式之下,貧富分化的現實絕少被提及,即使不得不涉及,也決不使用“階級”字樣。事實上,這或許是九十年代中國最為典型的、葛蘭西所謂的意識形態“合法化”與“文化霸權”的實踐。
〈對現實的“修辭”〉
1. 異樣風情:每晚“七點一過”,商場內便水泄不通,附近居民“穿著拖鞋、睡衣,搖著扇子,拿著板凳”,“一家子一家子”地來到商場。來者不僅並非奢華的購物者,甚至不是來“逛商場”;他們僅僅是來“分享”商場內充足的冷氣——那無疑是消費不起空調的下層市民。事實上,如果說消費主義成了九十年代中國最有力的書寫之手;那麼也正是消費的可能與方式清晰地劃定了不同階級、階層的活動空間。
2. 時空意義:如果說,八十年代對類似現實的修辭,即改革的“陣痛”、歷史的“代價”與進步的“過程”等等,已不足以有效地闡釋/遮蔽這突出的社會困境;那麼,九十年代新的修辭方式則是更加冷漠而脆弱的。
3. 年代意義:九十年代,大眾文化無疑成了中國文化舞臺上的主角。在流光溢彩、盛世繁華的表像下,是遠為深刻的隱形書寫。在似乎相互對抗的意識形態話語的並置與合謀之中,在種種非/超意識形態的表述之中,大眾文化的政治學有效地完成著新的意識形態實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新的合法化過程,很少遭遇真正的文化抵抗。在很多人那裏,社會主義時代的精神遺產或被廢棄,或被應用於相反的目的。我們正經歷一個社會批判立場缺席的年代。
==================================================END
0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