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30, 2004

李歐梵 一不小心成了小資偶像

2004/01/30 17:29 新週刊


  被賦予了無數小資浪漫符號的李歐梵,喜歡的卻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自願做一個“機動知識份子”,絕不做大事,只做小事。一意任著自己的趣味治學術、玩潮流、過生活,對紛紛塵世,既批判,又投入,既預言,又幻想。


文/蕭宇

  未見李歐梵,先聽兩位朋友談他。在柴灣的《亞洲週刊》編輯部,總編輯邱立本取出一張稿紙,每談一位高手,便在紙上寫其名字和主要作品,在“李歐梵”三個字下麵,他加了粗粗的一條線。“我和李歐梵是好朋友,他在《亞洲週刊》上的‘文化觀察’專欄,是嚴肅學者談世俗文化的好文字。”這張紙我至今還保存著。


  在土瓜灣的牛棚書院,院長梁文道抽著煙斗,如數家珍地品評諸位客座教授的長短,說到“李歐梵”,他頓了頓,敲敲煙斗,對著我的眼睛說:“李歐梵是香港高校的另類,治的是學術,玩的是潮流,過的是生活。”

  兩位高人的評價似乎也可以從李歐梵一系列著作的書名上得到印證:《上海摩登》、《鐵屋中的呐喊:魯迅研究》、《狐狸洞囈語》、《過平常日子》、《都市漫遊者》、《尋回香港文化》。而書裏的李歐梵,一直徘徊在兩種語言之下的“精神分裂”之中,學術文體和雜文文體相互雜錯,這正是源於對象牙塔中“冷漠的”純學術理論導向的不滿。他自稱願做一個“機動知識份子”,一個沒有疆界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多元主義者,對都市、對俗世,既批判,又投入,既預言,又幻想……


  領小資潮流


  採訪李歐梵是在一間書吧裏,這種地方應該是迷戀有舊上海風味的咖啡館的他所喜歡的。有太太李玉瑩相伴,年過花甲的李歐梵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雖然,不說話時的他看上去一臉嚴肅。


  當日書吧的氣氛顯然很對李歐梵的品位。心情大好的他說起一段舊事:有一次兩岸學者開學術研討會,香港詩人也斯提出“香港的茶餐廳文化較上海的咖啡店更普及、更具公眾性”。上海學者許紀霖雖然承認香港“有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茶餐廳”,但他很快就發現香港的茶餐廳近年在上海也開始流行,而“茶餐廳一到上海,就立即變得‘文化’起來”。香港還是沒有上海有文化。對這場辯論,李歐梵感慨:“即使在學術場合,上海與香港‘雙城記’的意義,也隨著市場經濟的評論在改變。近年來,這兩個城市似乎在互相競爭,在各方面都堅持,你死我活,甚至連咖啡館也不例外。”


  上海與香港“雙城記”之說,始于李歐梵。


  在李歐梵看來,一個城市需要一個“她者”才能被理解。長期以來,香港與上海處於一種互為“她者”的關係之中。20世紀50年代,儘管香港經歷了明顯的“上海化”,但依然是上海這個傳奇大都會的可憐的鏡像。但70年代,香港終於走上了超越上海並成為一個大都會的道路。到80年代,香港不僅代替了而且超越了上海,此時的香港需要一個“她者”來定義“自己”,正如在40年代,張愛玲的上海把香港作為“她者”。他說:“自80年代晚期起隨著香港和其他國家的投資商的到來,上海正經歷著令人興奮的都市重建——浦東地區的天空線與香港的驚人相似。新上海的城市景觀看上去就像是鏡像的鏡像——對香港的現代或後現代複製,而香港長期以來一直是以老上海為藍本。”



  在上海和香港誰會取代誰“這種單線式的發展論調”面前,李歐梵坐不住了,覺得自己“作為半個外來客和半個本地人”,理應為香港打打氣,接連寫了四篇為香港打氣的文章,篇篇都與香港和上海的關係相關。他開始批評上海,如浦東的建築物大而無當、虹橋機場雜亂無章、交通秩序無法和香港的相提並論、上海的“成功人士”和“白領階級”,在文化消費上仍然擺脫不了暴發戶的習氣、文化資訊遠遠落在香港之後等。


  愛之深才罵之切。批評歸批評,李歐梵心中還是揮不去上海舊夢:“每次到上海,都感受到一種文化氣氛,它雖然未成型,但在街頭巷尾隨處有形跡可尋。散佈在衡山路附近的幾家餐館和酒吧——上海非常特別的是翻修後的老房子——幾乎每家都有一個‘前世’的故事,而這一種歷史的陰魂,在我眼中正代表了上海的魅力。即使經過多年滄桑,在革命和現代化的輪番摧殘之下,仍然陰魂不散,令我著迷。”



  談“雙城記”,不能不談《上海摩登》,這書使‘李歐梵’三個字變成小資文化的符號。對此,李歐梵微微一笑:“聽起來我有點飄飄然。雖然對小資情調我是有所批判的,我認為,小資情調、商業文化這一套不應與中國歷史相隔離,而要游離於二者之間,讓它們相互撞擊。但是聽說白領都愛看我的書,這也迎合了我的初衷。《上海摩登》我故意寫得淺顯,寫得形象,而不是用學術語言,就是希望讓更多的人看懂。中國知識份子總是唱高調,我就要唱一個最大的反調:絕不做大事,只做小事。我是狐狸型的人,對那些小的細節性的東西頗有興致,而不是像刺蝟那樣努力於構建一個完整系統。”



  《上海摩登》的中文譯者毛尖的那篇《塵世裏的李歐梵》,讓大家都以為李歐梵定是過著瀟灑不羈的生活,哪知他卻喜歡“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不免感歎事先別人賦予了無數小資浪漫符號的李歐梵,與自己的文章頗有一段距離,李歐梵轉頭向太太李玉瑩盈盈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過平常日子


  李歐梵愛香港,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都在香港。他本來可以在哈佛大學繼續過著舒服日子,在燕京圖書館裏面做他的象牙塔學問,卻因為愛,現在任教于香港科技大學,大有把餘生都交給香港的想法。


  既然李太太在場,自是解開他們夫婦合著《過平常日子》種種情緣的好時機。此書仿《浮生六記》體例,毫不吝惜地與讀者分享他們的生活情趣及經驗,亦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作為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李歐梵譏諷過《浮生六記》中沈複對芸娘愛的淺薄,剖析過《愛眉小劄》中徐志摩與陸小曼驚世之戀的殘酷,“但一旦自己戀愛起來,山崩海裂,卻是十足的‘傾城之戀’。”“這一對飽經滄桑的世間男女,各自眾裏尋他千百度,才驀然覺醒,原來眼前即是夢中人。這一下,‘半生緣’便爆發出‘傾城之戀’來了。”——這是李歐梵大學同學白先勇的話。


  李歐梵與李玉瑩都是二度春風,在中年相愛進而共結連理,多年來建立的感情本源於日常生活。李玉瑩不僅善解人意,更做得一手好菜,新近更有《食物的往事追憶》一書出版。有妻如此,李歐梵說的話全不像一個年過花甲的學者:“我反省自己的前半生,覺得自己根本不知道生活為何事,只在愛情和事業的兩極中做奮力不懈的殊死搏鬥。所以余英時先生聽到我和玉瑩結婚的消息後,說我終於‘修成正果’了,終於‘修’到常人所經歷的婚姻生活。這種生活,對別人可能早已司空見慣,但對我而言還是很新鮮,而玉瑩的感覺也是如此。這才引動了我們合寫一本小書的念頭,不但為我們所珍惜的生活留點記錄,也可以以此告慰朋友的關心,甚至可以使部分不相識的讀者莞爾一笑或感受一點溫暖,我們就於願已足了。”


  《過平常日子》有當代《浮生六記》之譽,但李歐梵卻有自己的一番理解:“這本小書,表面上似乎在追溯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但在內容上當然大異其趣。我和玉瑩都自覺是現代人,沈三白書中所描述的樂趣和憂愁,我們只能同情,卻不能重蹈覆轍。也許玉瑩和我仍有一點浪漫餘情,所以也不承認在這個所謂‘後現代’的時代中,人生只有欲望而沒有愛情,只不過我們必須把愛情重新定義,把它作為‘安樂’的先決條件。”


  如今“安樂”地生活在“後現代”時代裏的李歐梵,喜歡太太親手烹調的美食,喜歡各種流派的電影,喜歡古典音樂,家裏就收藏了數千張CD,更喜歡和太太結伴周遊四方。李歐梵一臉富足地說:“我在甲子之年和玉瑩結為夫婦,這只能說是緣分。如照現代人的說法,人生一切都和‘逢時’或‘不逢時’有關。我和玉瑩的感情是時間造就的,所以也覺得特別深厚。時間是無盡頭的,所以我們的感情也絕不會有枯竭之日。以最尋常的觀念來說,普通人的生活會隨時日的流轉而逐漸變成俗套,其意義隨子女的將來而轉移。而我和玉瑩反而感到時不我與,禁不住要彌補已逝的時間,雖然年華已逝,但也愈覺‘現在’的珍貴,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感覺。”


  治別致學問


  李太太玉瑩生於廣州,席間少不了談廣州,我曾在廣州讀書遊樂數年,看過李歐梵有一次大發了一番關於廣州的見解,被廣州一位專欄作家斥為“不懂廣州的外行話”。李歐梵哈哈大笑:“我每到一個城市,只要有感觸,就情不自禁地說起好話來。我去廣州的次數太少了,應該再去一次才行。廣州其實是治學問的好地方。實際上,鴉片戰爭之後的一段時期,廣州和香港才是‘雙城記’,二者在文化上很明顯是一體的。”


  雖然對廣州的生活瞭解不多,“廣州姑爺”李歐梵還是不脫愛說城市文化的個性:“提到廣州,我會想起一連串跟歷史密切相關的名詞:廣州公社、十三行、沙面。我太太說,身處廣州的街市,特別容易聯想到當年西關大少的老式生活。廣州的很多街巷,至今保留著傳統的民間小吃,很喜歡那種鄉土氣息。我也很喜歡中山大學,因為陳寅恪的英魂在那裏。廣州還有魯迅紀念館,有一次和國內搞魯迅研究最有名的兩位學者王曉明和汪暉同去,我們站在二樓,那是魯迅當年的臥室兼工作室,也是他和許廣平初次幽會的地方。我和王曉明、汪暉開始構思小說,小說的開頭是:魯迅抽著煙,許廣平輕輕地上樓,魯迅抬眼說:‘你怎麼才來呀?’。”


  不禁問起李歐梵寫那本學術專著《鐵屋中的呐喊》時,到底如何理解魯迅的。李歐梵想了想,慢慢道出自己的一個基本結論:魯迅並非一位有體系的,甚至也不是前後一貫的思想家;他的思想的發展也並非順著一條從社會進化論到革命馬克思主義決定論的路線。他是一位高度“思想化”的作家,他把自己的思想和情緒轉化為藝術的意義結構,這種意義結構是絕不能膚淺地僅僅理解為抽象的“革命意圖”的。魯迅最終完成了自己在文學方面的使命,經歷了許多的考驗和錯誤,他的心智成長的過程其實是一系列以困惑、挫折、失敗,以及一次又一次靈魂探索為標誌的心理危機的過程。


  我不諱言自己對魯迅讀得太少,但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有一次幾個文學青年問魯迅,一個作家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麼,答案很出他們的意料,魯迅說:“胸襟和見識。”因為此事,我才明白魯迅何以為魯迅。以此求證李歐梵,他聽了,連連點頭,一陣沈默。



讀後註:去二次上海,對於上海的目光有所變和不變,不變的是對上海的關注依舊不減,變的是,希望能將對上海的感覺,更徹底的表現在更多行動和觸覺上,現在每天再忙至少得讀上一篇關於描寫上海城市相關的文章(那是對文化的喜好);一篇有關上海的產業市場投資報告(那是對上海數據的好奇);和到一個上海網站去瞭解它的大變和小變(那是一個網路漫遊者應該嘗試的事情)...與其說是對慾望中的上海有更完整的寄託,倒不如說是打算和上海談一場戀愛小調,讓生活更增添情趣!(From 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