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mber 05, 2004

跨(國)文化流動讀書會學術演講

時 間 十一月六日十二時三十分至二時三十分。
地 點 台師大校本部勤大樓十樓地理系第一會議室
題 目 跨文化轉譯與上海二十世紀初世界主義
The Nexus of Radical Festivity:
The Coming of a Translational Cosmopolitanism in Shanghai at the Tur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主持人  
演講人 孟悅(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東亞系助理教授)

跨文化流動網站:http://ms.ntu.edu.tw/~transculture/

再生與毀滅之地——上海的殖民經驗與空間生產

作者:羅崗

轉錄: http://chinese-thought.unix-vip.cn4e.com/modules.php?name=Sections&op=viewarticle&artid=107

再生與毀滅之地*
--上海的殖民經驗與空間生產

羅崗


空間裏彌散著社會關係;它不僅被社會關係支持,也生產社會關係和被社會關係所生產。
--亨利•列斐伏爾



姚公鶴在《上海閒話》(1917)中曾經感歎道:"上海兵事凡經三次:第一次道光時英人之役,為上海開埠之造因;第二次咸豐初劉麗川之役,為華界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第三次咸豐末太平軍之役,為江浙及長江一帶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經一次兵事,則租界繁榮一次。……租界一隅,平時為大商埠,亂時為極樂園。昔《洛陽名園記序》稱天下盛衰視洛陽,洛陽之盛衰視名園之興廢,吾於上海則亦曰:天下之治亂視上海,上海之治亂視租界,蓋世變系焉"。他的感歎雖然不脫"治亂、盛衰、興廢"的老套,卻也相當顯豁地把上海"繁榮"的歷史帶入到綿延不絕的"暴力"語境之中。更重要的是,構成這一語境的不僅是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兵事",而且在這個語境中,與頻繁"兵事"相呼應的,那種讓姚公鶴感歎不已的,似乎有悖常理的上海發展"規律",其實和一個日益全球化的暴力系統密切相關。

很顯然,所謂"日益全球化的暴力系統"指的就是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作為兩者的結合形態以暴力形式改寫了世界歷史的形態,宗主國與殖民地的歷史不再是兩個毫無關聯的時間過程,而是彼此交織成一個共同的空間場域。正如愛德華•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指出的:"……帝國主義的歷史經驗首先是一種不同歷史互為依存,不同領域相互交疊的現象,其次是一種要求作出思想和政治選擇的現象。例如,如果把法國和阿爾及利亞或越南的歷史,加勒比海、非洲或印度和英國歷史分開來研究而不是擺在一起看,那麼支配和被支配的經驗就會被人為地、錯誤地拆開"。同樣,離開了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的全球殖民擴張,就無法理解上海開埠以後的歷史,特別是隱含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的"支配和被支配的經驗"。然而,在目前頗為流行的歷史敍述中,上海的"殖民經驗"卻被有意無意地改寫、塗抹、忽略甚至遺忘。一個顯著的例子就是,近些年來"張愛玲熱"與"上海熱"互為表裏,相互生產,可是卻少有人論及張愛玲作品中呈現出來的殖民經驗。即使有論者提到張愛玲與殖民都會的關係,也沒有仔細區分張愛玲是如何利用上海和香港作為不同的殖民地類型,在作品中建構起互相"張看"的視點,更無法顧及從"租界"到"淪陷區",上海殖民管治方式的變化又會怎樣激發起張愛玲以"文學"穿透"歷史"的想像力。從一個更大的方面來看,漸成顯學的"張愛玲研究"對"殖民經驗"的"盲視",只不過是當今歷史敍述中"殖民主義健忘症"的一個小小的表徵罷了!

當然,在這裏重新強調上海歷史和"殖民主義"的內在關聯,並非把"殖民主義"視為一個空洞化、同質性的術語,試圖以此來鎖閉歷史的敍述。一方面,上海在開埠之前已經成為了"海外百貨俱集"的"東南都會"了,它之所以在"五口通商"之後迅速崛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原來業已形成的經濟、貿易和交通網絡的支持。把上海發展的歷史神話般描述為從"江浜小漁村" 如何一躍而成為"國際大都市",不僅在微觀的層次上重彈"衝擊-回應" 的老調,強化了中國 "沒有歷史",迫切需要充滿活力的西方"拯救"的想像,而且還隱含著另一層險惡的意識形態效果:借"發展主義"的神話將"殖民主義"匿名化、合法化了。另一方面,作為歷史過程的殖民主義從來就不是一個整齊統一的規劃,它並沒有某種固定不變的模式,往往根據不同殖民地的特殊情形生產出新的管治方法、手段和技術,甚至派生出似乎與傳統殖民地頗有出入的新統治模式,充分地顯示出了殖民治理權力的靈活性和多樣性。譬如,研究19世紀殖民主義的歷史一般都把眼光集中在非洲、印度和加勒比海地區,對南北美洲卻往往視而不見,因為在美洲拉開19世紀序幕的不是殖民主義而是獨立運動,即早在16世紀帝國主義的第一次浪潮中建立起來的"帝國"的解體。然而繼續深究這一蔓延美洲的獨立運動,不難發現潛藏其後的是一種 "非領土性"的"殖民主義"新形式,它的動力來自于英、法帝國主義的殖民新戰略。西班牙屬美洲國家的最終得以獨立,依靠的是英國和法國軍隊在關鍵時刻的支持。這些國家的"獨立"恰好意味著為英、法帝國主義的資本、商品和技術在美洲找到了市場、原料和金融夥伴。於是,從殖民擴張的全球戰略來看,帝國主義既在非洲進行瘋狂的殖民掠奪,同時又在美洲竭力促成獨立運動,兩種殖民方式都完滿地服務於帝國主義資本積累和市場擴張的根本利益。

基於一種對"殖民主義"較為複雜的理解,上海的"殖民經驗"不能像過去那樣用諸如"帝國主義侵略"之類的套話輕易打發掉。相反,應該充分注意到"殖民主義"是如何在上海"在地化"的,也即"租界"--上海所謂"租界"其實指的是"居留地"。它的英文表述為"SETTLEMENT",從其動詞SETTLE(安頓、居留之意)而來,因此,這個詞更準確的中文表述應該是"居留地",意為該地區內允許外僑私人租地居留,租地的手續是由各地僑商直接向中國當地的原業主商租。它與"租界"(CONCESSION)的區別在於,後者是中國政府將一個地區內所有的土地整個租給外國政府,再由外國政府將該地段分租給該國僑商。例如漢口、天津的租界。雖然習慣上還是把兩者統一稱為"租界",但租地方式的差異並非不重要,上海殖民地在空間擴張上之所以比漢口、天津來得便捷、容易和迅猛,與此密切相關。--作為一種相當特殊的"殖民地"形式,是如何"鑲嵌"進原有的政治、經濟、文化脈絡中,繼而採用何種策略規劃、改造和重建了原有的社會脈絡?同時,原有社會又是採用怎樣的方式來回應、排拒和抵抗這種殖民改造的?具體而言,"租界"對土地的直接訴求,凸現了殖民主義侵略性的特質--對空間的掠奪、佔有和改造。因此,"租界"和原有社會之間的衝突和重組都較為集中地體現在空間面向的爭奪上。

但以往人們常常是在諸如"現代"與"傳統"碰撞之類的"時間"框架內解釋這種"空間"衝突,進而賦予"現代"以某種不言自明的合法性。將時間淩駕於空間之上的論述,不僅正當化了透過缺乏空間感的直線進化論來觀察世界的做法,而且運用"以時間消滅空間"(annihilation of space by time)的策略進一步抹去了原有社會的主體性,強調"殖民主義"即使作為一種"惡"的力量,也具有將"傳統"帶入"現代"的莫大功勞。例如,在描述上海進入"現代"的狀況時,很多研究者都願意引用馬克思的《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中一段經典論述:"英國的大炮破壞了中國皇帝的威權,迫使天朝帝國與地上的世界接觸。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在英國的努力之下被暴力所打破的時候,接踵而至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閉棺木裏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便必然要解體一樣。"並且以這一經典論述為出發點,在不同的歷史敍述框架中--如"革命史觀"或"現代化史觀"--把"上海"理解為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或"前現代"向"現代"過渡的"關節點"。在具體的歷史論述中,兩種史觀或許時有衝突,但就最終的結論而言,它們都認定由於"上海"的出現,中國似乎擺脫了"沒有歷史"的狀態而進入到"世界歷史"之中。

儘管馬克思在道義上反對英國對中國的侵略,但他把中國比喻為"密閉棺木裏的木乃伊",而把帝國的入侵想像成"新鮮空氣",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在東西方關係問題上,他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歐洲"現代化"論者。而正是出於對"現代化"("革命"也是"現代化"的另一種形態)的迷信,使得"時間"取代了"空間"成為現代歷史敍述中毋庸置疑的前提。不過,近年來這一前提正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美國學者約翰尼斯•費邊(Johannes Fabian)在《時間與非我》一書中,就從"人類學如何構建其物件"的角度對這種時間觀和歷史觀提出了挑戰。他指出,人類學從一開始就建立在對時間的進化論式的構想上,這種對時間的構想把"非我"(也即"非西方")事先放在歷史長河的"原始"那一端,以確立現代"我類"(也即"西方")這一端文明之優越。這就是所謂"時間的空間化",把那些距離"西方"("我類")較為遙遠的"非西方"(非我)社會,認定為在文化、心智和社會組織上都處於較為原始的階段,它們需要歐洲文明的幫助,才有可能進步到更為"現代"的階段。正如費邊所言,"在西方思想中,'原始'本質上是一個時間概念,是一個範疇,而不是一個思考的物件"。體現在現代民族志中,即"西方"人類學家習慣性地把"非西方"物件排斥在現時的歷史時刻之外。在"田野工作"中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間"共時性"的空間脫節,使得"非西方"的現實只有在被看作是"西方"的過去,才獲得理解的可能和存在的意義。

用"時間的空間化"來否認"非西方"與"西方"之間空間的"共時性"聯繫,不僅正面阻止了西方人類學對其自身學術政治和知識歷史的質疑,而且相當巧妙在社會理論的層面把"西方"與"非西方"之間的歷史性聯繫,由"空間的掠奪"轉化為"時間的進步",在某種程度上合法化了"西方"對"非西方"的殖民侵略。馬克思早在《資本論》第一卷中討論"現代殖民理論"時就指出,西方的政治經濟學家作為"資本的獻媚者"在宗主國有意把資本主義和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說成是同一的",而在殖民地,他則大聲宣佈這兩種生產方式是對立的,為了資本的利益,"他證明,不剝奪勞動者,不相應地把他們的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勞動的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協作、分工以及機器的大規模使用等等,都是不可能的"。一旦殖民地的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被解釋為原始的、落後的和不能獨立發展的,而與現代化的、不斷發展的和充滿活力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對立,它就必須通過為工業化提供資金、勞動、生產資料和消費資料,從功能上建立起與資本主義的內在關聯,而殖民地的"發展"就被定義為一個消滅和改造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要過程。譬如印度作為英國的殖民地,它歷史意義在很長時間裏就是被這樣的 "發展"所定位的,正如斯皮瓦克指出的:"印度捲入到殖民主義中來,這通常被界定為從半封建主義轉向資本主義奴役的一個變化。這種變化是按照生產方式的宏偉敍事來定義的,而且通過令人不安的暗示,是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這一敍事中定義的。與此同時,這一變化還被視為被殖民者獲得政治意義的開端。殖民主體是從一批本土精英那裏浮現出來的,他們通常被鬆散地描述成'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者'"。(斯皮瓦克:《在他者的世界中》)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的論述則著眼於資本主義如何在殖民地創造出自己的歷史條件,他雖然把殖民主義當作一種必要的"罪惡",認為它野蠻卻有效地把"非西方"帶入到由西方規劃的"現代"歷史過程之中,但對政治經濟學家"向資本獻媚"的批評也顯示出馬克思對西方理論生產與殖民擴張之間內在聯繫的深刻把握。從而突破了"時間"的限制,描繪出"資本主義"強烈的"空間"欲望:"一方面資本必須竭力打破每個空間障礙去交往,也就是說去交換,為開拓市場而征服全球;同時另一方面,資本又必須努力消除這個帶時間性的空間,也就是說要把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所耗費的運動時間最小化……這就出現了資本的世界性傾向,這使之與以前任何時期的生產區別開來"。

在批判殖民主義的視野中強調"資本"的"空間"面向,不僅質疑了建立在單一時間觀上的"進步"神話,而且揭示出由於"資本"的"空間"需求日益膨脹,使得"資本主義"天然地具有了侵略性。借助於不斷地侵入新的地域並且重組"中心"與"邊緣"之間的空間關係,"資本"獲得了愈來愈大的周轉、騰挪和移動的市場。就像亨利•列斐伏爾敏銳觀察到的,資本的空間關係和全球空間經濟的建構與再建構,是使資本主義能夠存活到20世紀的主要手段。列斐伏爾所說的"空間",不再是古典意義上自然化的、非歷史的和不帶感情色彩的無限"空間",在這種空間中的物質活動相互獨立,也不依賴於空間本身;而是被納入到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空間","它被利用來生產剩餘價值。土地、地底、空中甚至光線,都被納入到生產力與產物之中",這個空間既是"具體"的,"我們可以見到公路、機場和資訊的網路散佈在空間中";又是"抽象"的,它"有賴於銀行、商業和主要生產中心所構成的巨大網路"。在這樣空間裏,"積累的搖籃、富裕的地方、歷史的主體、歷史性空間的中心--換句話說,就是城市--急速地擴張了"。(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

在列斐伏爾看來,"資本主義"的特徵就體現在"空間的生產"上,它不斷地創造"空間"的"中心",同時也生產出依附於此中心的"邊緣"。如果把"空間的生產"放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那麼我們不難發現工業化、城市化和殖民化三者處於同一個歷史過程之中。資本主義不僅在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同時也在殖民地內部重組了"中心"和"邊緣"的空間關係。所謂"全球空間經濟"就是在這個殖民霸權體系中歷史地形成的,它由近三百年來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歷史共同締造,其結構特徵是支配性中心與其邊緣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等級關係,構造出這一關係的是中心的資本化積累以及作為結果的在邊緣與中心之間的勞動分工。儘管資本積累的方式靈活多變,然而並沒有改變全球勞動分工的性質,那就是中心的資本不斷尋找新的生產和剝削方式,而邊緣則回應中心的需要,不斷地提供原材料、勞動力和消費市場。這種不平等的勞動分工為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巨大的動力,它不僅在宏觀層面重新定義了全球時空的意義,而且在微觀層面將"中心"與"邊緣"的關係推廣到每一個殖民地的內部。因此,殖民都會的崛起,其根本動力自然來源於"西方中心"對於"非西方邊緣"的需求(往往以侵略、征服和支配的暴力形式),但在內部的空間關係上,它的"城市化"過程也離不開再次複製"中心"與"邊緣"的等級差異(常常要付出戰亂、犧牲和流血的慘重代價)。
正如大衛•哈威所言,資本主義需要"改造"殖民地的"空間"意義,以便根據新的意義來容納和組織社會再生產的新物質實踐。(《時空之地--關於地理學想像的反思》)這個"改造"空間的過程集中體現在對空間"中心"--也即殖民都會--的"構造"上,一方面,建立一個"中心"意味著將"異質"的因素強行鍥入殖民地原有社會架構的時空中,譬如19世紀晚期將埃及帶入到歐洲資本主義體制的計畫,其核心是重新規劃開羅城,把原有的空間加以理性化:整頓交通、拓展道路、管理環境、維護治安、打掃衛生……一切將城市"光明化"、"技術化"和"公共化"的措施,都是為了使之適應工業組織規則的管制體系,成為殖民地的"工業化"中心;另一方面,作為"中心"的殖民都會的興起,並非簡單地依賴於宗主國的資本"輸血",相反,它複製了類似於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的空間關係,為自己的發展製造出依附於"中心"的廣闊"邊緣",以"邊緣"地區的資金、原料、勞動力和市場來滋養殖民都會的繁榮。同時,殖民都會的興起進一步改寫了原有社會架構的空間性質,由於"中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存在,它對"邊緣"的決定作用使得"邊緣"的"非(或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被納入到"中心"的生產體制乃至全球經濟體制之中。這一歷史過程不可能那麼輕易完成的,其間必然充滿了衝突、緊張和痛苦。伴隨著宗主國強加的秩序,時常是來自殖民地本土激烈的反抗。所以英國人1882年佔領埃及,從1882年到1922年四十年間,曾六十六次宣佈撤軍,但都未能兌現。

與開羅、孟買這些典型的殖民都會相比,上海似乎並不那麼"典型"。因為沒有一個中心殖民政府在上海健全了各種殖民機制和統治結構。作為一種特殊形態的"殖民地",上海始終處於中國政府和西方列強以及西方列強內部之間的諸多矛盾、衝突和利益關係之中,遭受了多層面的殖民統治,形成了多樣性的殖民經驗。但是,這種特殊的殖民形式並沒有改變上海在整個殖民空間體系中的位置,上海殖民空間的生產依然複製了既定的"中心"與"邊緣"的關係。美國學者柯利弗德(Nicholas Clifford)在一本研究20世紀20年代在上海的西方人的著作中明確地指出,華人在公共租界中交付55%的稅金,但卻無權使用那裏現代設備最完善的醫院,對租界的行政管理也毫無發言權利。上海租界因而就像是中國肌膚上的寄生蟲,只取不予,把從中國搜刮的財富點滴不漏地運去滋養倫敦、東京、紐約和巴黎的繁華。(《帝國的寵兒:20年代在上海的西方人和中國革命》)。他在論述中把"上海"比喻成"寄生蟲",當然帶有很大的道德義憤,不過卻非常鮮明地把"上海"與"西方"和"內地"的結構性關係表達出來。這種結構性關係決定了上海處於一種"半邊緣"的位置,所謂"半邊緣" 指的是"相對'中心'而言是邊緣,但它又是某一邊緣地區的'中心'……那些與'中心'交往密度高、時間長的地區發展成為'半邊緣'地帶"。(樊衛國:《啟動與生長:上海現代經濟興起之若干分析(1870-1941)》)值得注意的是,在學術性表述中,"中心"和"邊緣"往往成為對"世界市場"不同位置的"客觀"描述,或多或少地淡化或省略了兩者之間的"支配性關係"。而"半邊緣"概念的提出,則把"中心"和"邊緣"的不平等關係在理論上固定下來了,"'半邊緣'市場體系的存在,可以使資本主義列強在世界市場的活動中大大降低它的交易成本,達到它在世界範圍內謀取利潤最大化的目的。確立'半邊緣'市場是列強實現'中心-邊緣'世界體系的重要戰略"。為了建立和維護上海"半邊緣"的狀態,列強一方面"建設"必需的市場"秩序",另一方面則遏制"半邊緣"向"中心"或"亞中心"發展。(《啟動與生長》)就世界市場的結構性位置而言,上海與其他殖民都會一樣處於"殖民化"空間的"關節點"上。

在這裏並非簡單地強調殖民主義的普遍性,而且也確實很難完全用現成的殖民或後殖民理論來解釋上海特殊的歷史情景。但這並不意味敍述歷史的時候可以從現實和話語上抹去"殖民"的痕跡。不少論者甚至欣喜於上海殖民統治造成了三個分立的管制系統,使得大一統的意識形態無法全面執行與貫徹。從而為上海的社會和文化具備某種相對性和靈活性提供了條件。但這不是"文明"的殖民統治有意造成的"效果",而是由不同管制系統之間的"縫隙"所帶來"空間"。借用孫中山先生的著名說法,這種"次殖民地"的狀況可能比"殖民地"還更惡劣。如果說西方列強對正式的殖民地擁有全面"領導"的權力,因此至少在"名義"上需要為殖民地"負責",可是上海並不為某個西方列強所獨佔,"責任"的缺乏加上列強之間的惡性競爭往往導致變本加厲的盤剝。

另一方面,從殖民者的角度看來,由於無法獨佔上海,在殖民空間的生產上就會面臨比一般殖民地更大的困難,特別是如何行之有效地處理"殖民地中心"與"非殖民地邊緣"的關係:既要促使"邊緣"的資源有效地滋養和培育"中心",又要確保"中心"對"邊緣"的支配和主宰,是對"殖民管治"的一種新的挑戰。上海開埠以來的歷史證明了資本主義"殖民"手段的策略性和靈活性,與城市繁榮密切相關的空間拓展不能簡單地歸結於"列強的入侵"或"西方的衝擊",而是需要更進一步的追問,西方殖民主義是如何"在地化"的?也即殖民勢力通過何種途徑參與了中國社會結構的重構?並且在重構過程中以怎樣的手段將中國社會固有的資源轉化了資本發展的動力?同時又如何規定了中國社會利用和借助西方資本的渠道,使得某些符合資本邏輯的部分獲得了生長的空間,而把更多和資本相抵觸的部分壓制、排斥在外?

本文開頭引用姚公鶴的說法,認為 "上海繁榮"與三次"兵事"密切相關。

正是為了突現了殖民主義"在地化"的過程。"第一次道光時英人之役,為上海開埠之造因",在一般的歷史描述中,都把"開埠"和"租界"等同起來,其實在《南京條約》中僅規定"自今以後,大皇帝恩准英國人民帶同所屬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貿易通商無礙",並沒有提到"租界"或"居留地"的問題,而《虎門條約》則要求中華管事官與英國管事官"各就地方民情,議定于何地方,用何房屋或基地,系准英人租賃"。並沒有要求一定要劃出外國人專用的"居留地",依照當時的情形,完全可以讓外國商人進入舊城區,任其租房賣地,和中國居民混合居住;甚至也可以在城外劃出空地供外商居住,但也不排斥華人進入。如果按照這樣的規劃,就不可能出現"租界"這種"國中之國"了。

歷史當然不是靠"假設"來決定的。1845年11月29日(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蘇松太道宮慕久用告示形式,公佈了他與英國領事巴富爾商定的《上海土地章程》。告示本無標題,英國領事在向本國政府上報時將其稱為 Land Regulations,日後被稱為"土地章程"、"地皮章程"、"地產章程"或"上海土地章程"。《上海土地章程》雖沒有出現"租界"的字眼,但對"租界"地位和發展方向的確立卻是一份綱領性的檔。正如標題顯示出來的,這個章程涉及的核心就是土地問題。表面上看,之所以如此迫切地議定土地問題,是因為中英兩國依據條約需要為外國商人儘早安排一塊"居留地",而更為關鍵的是,殖民地的土地是否具備"空間"的生產性,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資本主義殖民擴張的規模和前景。按照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的研究,"土地要成為殖民的要素,不僅必須是未耕種,而且必須是能夠變為私人財產的公共財產",在這樣的情況下,"每個移民都能夠把一部分土地變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和個人的生產資料,而又不妨礙後來的移民這樣做。這就是殖民地繁榮的秘密"。

儘管《上海土地章程》規定土地只是租賃,不是割讓,地皮的主權仍屬於中國,但是具體條款已經為土地的"生產"和空間的"擴張"提供了前提條件。"章程" 第九條規定,商人租地建房之後,只准商人稟報不租,退票押租,不准原主任意退租,更不准再議加添租價。這就是所謂"永租法"。配合"章程" 第十五條規定,租地範圍內華民不得自相議租,亦不得再行建房招租華商。第十六條規定,華人可以到英人租地公建市房中進行買賣交易,但不能租房。實際上使得殖民者獨佔租界的土地資源並有了利用土地牟利的可能。雖然"章程"中也有條款限制土地買賣和地產投機,如第九條規定,商人如有將自租基地不願居住,全行轉租別家,或將本面基地分租與人者,除新蓋房屋或租或賣,及墊填等工費自行議價外,其基地租價只可照原數轉租,不得格外加增,以免租販取利。但後來在巨大的商業利潤面前,這樣不符合資本邏輯的規定只能變成一紙空文。更為微妙的是第十五條規定,日後英商租地,每家不得超過十畝,免致先到者地方寬大,後來者地方窄小,如租定後,並不建造可以居住貯貨房屋者,即系違背條約,應由地方官會同管事官查明,將其地基撥給別家租賃。既符合了初期殖民者對土地分配的要求,"每個移民都能夠把一部分土地變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和個人的生產資料,而又不妨礙後來的移民這樣做";又滿足了上海地方政府力圖將租界限制在很小範圍的願望。但這一條款整體上不利於資本對"土地"的大規模運作,妨礙了殖民空間的擴張,因此很快被英國人取消,為日後租界房地產投機創造了條件。
在讓外國人享有土地專有權的同時,《上海土地章程》還賦予外商在界內進行全面建設的權利和英國領事署對界內絕大部分事務進行公共管理的權利。將三者結合在一起,就決定了上海租界的"國中之國"的基本面貌,作為一種"異質"的因素"鑲嵌"在固有社會結構的脈絡中。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日本橫濱。1859年開埠以後,橫濱也要開闢外商居留地,但和上海不同的是,日本政府採取的是自主開發、建設和管理外商居留地的做法,一方面採取各種措施吸引大量外國僑民來此經商居住,另一方面則把居留地的土地權、建設權和行政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構造出與上海迥然不同的通商格局。

已經有很多學者指出,《上海土地章程》是中英兩國官員利益博弈和相互妥協的結果,"通過這個章程,英國殖民主義者取得了在上海租地範圍內的租地、建房、居住、經商和一部分市政管理權,上海地方政府也部分地達到了對英國殖民主義者進行限制的目的,比如劃定範圍、華洋分居、租地限制、治安管理等"。(《上海通史•晚清政治》)但以更長遠的歷史眼光來看,殖民者在上海縣城北門外、吳淞江南岸獲得一塊"飛地",目的不是為了把它一個建成游離於中國社會結構之外 "獨立王國",而是希望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尋找到"重返"固有社會脈絡的時機,藉此摧毀原有的社會關係,創造出了一個符合"資本"邏輯的新的社會空間。
這個新的歷史契機,也即姚公鶴所說"第二次咸豐初劉麗川之役,為華界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第三次咸豐末太平軍之役,為江浙及長江一帶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一方面由於戰亂,大量華界和江南的華人湧入租界,創造了對房地產的極大需求;而外商的外貿業務也受到戰亂影響,趨於停頓,大量資金需要尋找出路,房地產投機成為利潤的命脈所系。因此,以"地皮"和"房產"為仲介,租界的外商資本大量吸納華界和江南的資金,迅速推動租界走向繁榮;另一方面,同樣是因為華人的大量湧入,使得租界的管制方式面臨新的挑戰,這就為在政治上和法理上修改既定的"章程"提供了藉口。租界當局重新調整殖民治理的方式,既是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華洋衝突的危機,更是為了創造一個有利於"資本"擴張的環境。正是在這種"經濟"因素和"政治"因素互為前提、互相支援的背景下,1854年7月5日,英、美、法三國駐滬領事沒有和上海道進行任何商議,擅自修改了1845年的土地章程。以新章程為依據,7月11日,居留地舉行了外國租地人會議,選舉成立了由董事組成的居留地行政委員會,即後來所稱的"工部局",從此"租界之性質,永久根本更改了"。

正如孟悅極富啟發地指出,上海之所以能夠迅速發展成為一座大城市,在很大程度上因為它在太平天國運動期間,是江南省份之財富、精英、流民以及難民的轉移地;而在太平天國運動之後,是江南省份經濟和社會的休養復原,重新聚合地。上海的人口在1850年後的半個世紀內增長了十餘倍,其中大部分來自太平天國時期受創最重的地區。太平天國之後,江南中上層面臨的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如何重新恢復自身權勢以及原有的社會及經濟基礎。由於江南各城破壞慘重,上海這個通商口岸則得益于租界的安全條件以及地理位置的便利,無形中成為江南人口在動亂後積累經濟資源,修復舊業,謀求發展的休養生息之地。在這個意義上,上海成為江南社會再生和文化重建的基地。大量的南方人口,文化及財富流人上海,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同樣是通商口岸,同樣有西方殖民者的租界,天津或青島不僅在人口的擴展速度上明顯慢於上海,而且不可能演變成沿海經濟中心。
從1845年到1854年,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上海殖民空間的生產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以後租界的擴張只是沿著既定的途徑前行。這一歷史過程不僅提供了"西方資本主義"與"中國江南道路"相遇的契機,而且顯示出資本主義"殖民"手段的高度靈活性,它在殖民地內部複製了類似於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的空間關係,為自己的發展製造出依附於"中心"的廣闊"邊緣",以"邊緣"地區的資金、原料、勞動力和市場來滋養殖民都會的繁榮。同時,總結這一歷史經驗也對當代批判理論提出了新的挑戰,如果要在歷史和現實中捕捉 "殖民主義"的幽靈,那麼批判的思想、方法和策略就必須趕上"資本"變化的節奏,窺破種種幻影,抵達問題的核心。

到了1914年7月,法租界的面積從兩千一百四十九畝劇增到一萬五千一百五十畝,加上公共租界前大擴張達到的三萬三千五百零三畝,上海租界的總面積已達到四萬八千六百五十二畝(不包括越界築路的區域)。這個總面積如果與1846年英租界初建劃定界線時的八百三十畝相比較,整整擴大了五十七倍。在上海口岸地位愈顯重要,土地愈益緊張,地價不斷飛漲的情況下,殖民空間的迅速擴張無疑賦予了租界一種發展的特權,它意味著租界擁有了更大範圍的具有"生產性"的土地資源,擁有了更大規模的資本迴旋的領域,擁有了吸引和容納更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來繁榮自己的可能性。

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把"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描繪成一種"創造性毀滅"的力量:"資產階級除非使生產工具,從而使生產關係,從而使全部社會關係不斷地革命化,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動地保持舊的生產方式,卻是過去的一切工業階級生存的首要條件。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於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係";這種力量體現在"西方"與"非西方"的關係上就是"殖民主義":"資產階級,由於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於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裏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
上海租界就是"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的"一個世界",上海殖民空間生產的動力正是來源於那種"創造性毀滅"的力量,它不斷摧毀原有的社會關係,同時又催生出一個個符合"資本"邏輯的新的社會空間。
一百年過去了,我們面對的世界似乎依然遵循著同樣的邏輯,市場正在以它獨特的方式"脫社會化",把文化的內在差異兌換為"發展"的普遍要求,所有的一切都被置放在"經濟"的客觀性之上;我們似乎依然沒有逃脫毀滅與再生的宿命!
謹以此文紀念上海開埠一百六十周年!

2003年8月 上海

* 本文寫作過程中,參考了多位上海市研究專家的著述,如熊月之先生、李天綱先生、鄭祖安先生和盧漢超先生等,不能一一注明,在此一併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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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04, 2004

文化傳統與都市經驗——上海文化研究之反思

■羅崗



近年來“城市研究”漸成熱點,無疑是應和了當代理論思考的一個新趨向,即企圖超越以“現代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的分析範疇,尋找研究歷史和現實的更具體、更微觀同時也更生動的分析單位。特別是在充分意識到單一歷史時刻已經不復存在,“民族”不再能夠被簡單地視為惟一的歷史主體,“現代性”的問題必須在更加複雜和多樣的語境下加以檢視。在這種情形下,處於“現代”核心位置的“城市”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城市研究”成為當代的一門“顯學”,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西方學術的視野裏,本雅明和他的拱廊街研究計畫已經成了當代城市研究的靈感源泉。德雷克•葛利高裏(Derek Gregory)在《地理學的想像》一書中,除了論述本雅明城市研究的典範意義,還特別指出當代理論的許多洞見和具體的城市研究密切相關,譬如大衛•哈威早年從第二帝國的巴黎出發探討“都市經驗”和晚近更為傑出的以“城市規劃”和“人文地理學”的視野觀照“後現代性的狀況”;愛德華•索亞通過對洛杉磯的研究,把空間問題重新放置在社會理論的脈絡中,提出了“後現代地理學”的構想;阿倫•波雷德則通過對斯德哥爾摩城市生活的考察,深刻地檢討了都市日常生活與現代性的內在關聯……這一系列的研究不僅僅深化了人們對現代都市狀況的理解,而且極大豐富了當代理論的諸多面向,重新繪製了“資本”、“商品”、“空間”、“文化”和“現代性”等問題領域在“城市”中彙集、衝突和融合的複雜圖景。

似乎呼應著這種學術的新潮流,近些年來,“香港”、“臺北”和“上海”也逐漸成為了“城市研究”關注的焦點。由於特殊的歷史和現實原因,“香港”作為殖民和後殖民大都會,它既可以在後殖民的理論語境中獲得眾多新的闡釋,像阿巴斯用所謂“消失的政治”來解釋香港在建築、影像和文化上的後殖民空間問題,也能夠在與“民族國家”的複雜關係中重申自己有“城籍”而無“國籍”的特徵,王德威認為香港“以一個城市的立場,與鄉土/國家(country/country)的論述展開了近半個世紀的拉鋸”,它可能以“城市”的姿態來抵禦、戲弄以“鄉土”為主要表徵的強勢“國家”想像。“臺北”同樣強調了“殖民城市”的自我負擔和更新期望,夏鑄九以“殖民的現代性營造”來重構臺北的建築和都市的歷史,從而直接質疑了主流的“現代性”方案;詹明信在讀解以楊德昌的《恐怖分子》為代表的臺灣新電影過程中,富有洞見地指出電影空間和都市空間的互文關係,特別是它作為“都市空間”的轉喻性寓言“重繪”了“臺北新圖像”……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對“上海”的研究在史料的整理和史實的梳理上也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是由城市研究激發的深入而犀利的理論思考則乏善可陳。絕大多數研究著作只不過使用不同的材料,來證明“現代化”敍事的正確和“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的不可抗拒,進而把“上海”編織進一個日益膨脹的關於美好未來的前景神話之中。

李歐梵的《上海摩登》的確代表了“上海研究”的“文化”轉向,他相當自覺地把“文化研究”和“新文化史”的方法論視野引入到“上海研究”之中,尤其是在“文化想像”的層面上重建了上海現代性的某種“既在表面又是核心”的特殊形態。然而,由於取材和寫法的限制,很多重要問題沒有展開或根本沒有涉及。所以,面對形態複雜而又有待闡釋的歷史和現實,“上海研究”不僅需要擴大理論視野和更新研究方法,而且必須反省以往研究中被視為“毋庸置疑”的理論前提和工作假設。



如果建立了這樣的研究意識,那麼“上海研究”就不會成為擁抱西方學術新潮的藉口,更不可能為某種新意識形態提供廉價的合法性支援,相反,上海獨特的歷史過程和現實處境可以為更深入地反思“現代化”敍事和“發展主義”的邏輯提供有力的思想資源,可以為更有效地理解中國現代性問題的多重面向提供有利的理論途徑。雖然研究一定是和特定的歷史事實與知識領域聯繫在一起,可是這方面的“問題意識”卻必然隱含在具體的論說和微觀的分析背後,從而呈現出有待進一步研究的論題,極具啟發性的是這些論題往往把看似矛盾的現象和問題領域結合在一起,對研究者的理論闡釋能力和文化想像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戰:譬如上海的世界主義和上海被殖民處境之間的關係;上海發達的市民社會和商業資本與創建新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努力之間的關係;上海“左翼”文化和“革命”話語的都市語境;上海商業文化中的消費主義與民族主義;上海的市民休閒生活與都市欲望方式的形成;上海的殖民營造與城市空間的建構;上海都市視覺形象與地皮的價格浮動(“地租”)以及房地產商業投入的內在關聯……

要研究和回答上述論題不僅需要突破現有的學科與專業的界限,集合不同專業和學科背景的學者進行跨學科和交叉學科的研究,譬如最近興起的“文化研究”和“都市研究”就是這類可能把多學科背景的學者集結起來的研究領域,更重要的是上述論題中蘊含著一種共同的“問題意識”,即不能簡單地套用任何現成的規範性理論來解釋這些複雜的現象,而是要求在描述、闡釋現象的同時突破現成的理論框架,進而質疑某些公認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的前提與假設,甚至有可能提出新的理論見解。

上海在開埠以來一百多年的歷史過程中,一直處於中西、華洋、殖民與被殖民、現代和傳統、城市與鄉村……之間激烈的衝突鼓蕩中,它是否可能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如果可能,那麼這一文化傳統和現代中國的文化傳統和現代經驗又處於怎樣的一種關係之中?具體而言,如果“文化傳統”可以劃分為所謂的“大傳統”和“小傳統”,或者是區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兩個層面,那麼這一細化了的傳統是如何歷史地形成的?兩者之間又會構成怎樣的對應關係?

眾所周知,關於“大傳統”和“小傳統”的理論是由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提出來的。他在墨西哥尤卡坦州作“城鄉聯續體”的田野研究,選擇了四個規模不一的社區,研究焦點在於比較一些封閉同質社會與另一些變動異質社會區別。他於1956年出版了《農民社會與文化》一書,首次提出了在文化上分以城市為中心的上層“大傳統”(great tradition)和散佈在城市之外鄉間的“小傳統”(little tradition)。此外,雷德菲爾德還將大小傳統分別稱為“高文化”、“低文化”及“學者文化”、“通俗文化”等。具體而言,小傳統是指那些非內省多數人的傳統,生長存在於村落共同體文化之中,形成“俗民文化”(folk culture),具有保守價值觀念形態,是封閉的。大傳統是那些內省的少數人的傳統,反映為都市知識、政治精英文化。他認為,鄉土社會是“前工業社會”,與現代社會無法共存,民間文化全靠都市精英文化推動甚至強制才能實現。可以看出,他的分析過於強調“大傳統”和“小傳統”的差異性分層,將其置於兩個對立的文化層面,認為小傳統在文化系統中處於被動地位,使得在文明的發展中,農村不可避免地被城市所“吞食”與“同化”。歐洲學者用“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對雷德菲爾德的“大傳統”與“小傳統”進行了修正,認為二者在傳播上是非對稱的。大傳統通過學校等正規途徑傳播,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不對大眾開放,故大眾被排除在這一系統之外,成為一種社會精英的文化。而小傳統則被非正式的傳播,向所有人開放,因此精英參與了小傳統,大眾沒有參與大傳統,從而推論出小傳統由於上層精英的介入,被動地受到大傳統的影響,而地方化的小傳統對大傳統的影響則微乎其微,是一種由上往下的單向文化流動。對雷德菲爾德大小傳統的這一修正否定了以地域來定義二者,並從傳播途徑上闡明瞭小傳統處於被動地位的原因。

具體到上海,的確也可以粗略地劃分出以“市民文化”為代表的“小傳統”和以“精英文化”為代表的“大傳統”,不過兩者的關係並不像雷德菲爾德的研究所顯示的那樣相互“隔絕”,的確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下,“民間文化全靠都市精英文化推動甚至強制才能實現”,然而更多的時候是兩者呈現出互動、依存甚至是“雜糅”的關係。譬如,“鴛鴦蝴蝶派”文學作為一種都市通俗文學,自然更多的代表了“市民文化”的某些訴求,以往的文學史論述對它往往採取漠視的態度,甚至在討論晚清“新小說”向五四“現代小說”的敍述模式的轉變時,也對在小說技法上發揮了相當作用的“鴛鴦蝴蝶派”全然不顧。最近的研究有了一些新的變化,開始認識到“鴛鴦蝴蝶派”或許在思想和內容上是“傳統”的(有意思的是這裏所謂的“傳統”往往指的是中國的文人傳統,很顯然這屬於“大傳統”的範圍,但它又是如何在都市語境中轉化為“市民文化”的訴求對象呢?其中涉及的關鍵環節還需要仔細梳理),而它的生產、製作和發表方式卻依賴於“現代”的商業和傳媒業,唐小兵指出:“鴛鴦蝴蝶式通俗文學在表意上可能會認同傳統的前現代的價值和觀念,但在運作上卻是對現代平民社會的肯定,對等級制和神聖感的戲仿和摒棄。”他強調這也是一種“現代性”。



而在“文化傳統”的另一個層面上,即城市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關係也同樣顯現出繁複的面貌。城市作為一種“人工”的物質構造,它透過地理環境、交通安排、居民分佈、社區構成、建築樣式等諸多方面以“空間佈局”的形式深刻地制約著“人”的活動(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因此“空間面向”的問題在城市文化中發揮著特別重要的作用:由空間面向切入,提供了一種新的看待與理解城市的新方式,將原來屬於不同領域的現象,以空間的線索串連起來。依據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關於“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在溝通“城市與人”的關係的理論思考,我們不難發現城市社會生活展布在城市空間之中,社會過程透過空間而運作,我們所關切的社會階層、社會階級和其他群體界線(如性別、族群等),以及其間的社會權力關係,都鑲嵌在一定的空間裏。各種空間的隱喻,如位置、地位、立場、地域、領域、邊界、門檻、邊緣、核心和流動等,莫不透露了社會界線與抗衡的界限所在,以及主體認同建構自我與異己的邊界的機制。從而使我們有可能從“空間向度”的角度來把握都市階層的劃分和相關主體的形成。

近年來中國大陸興起的“文化研究”一直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都市流行文化上,有某種窄化“大眾文化”的傾向。譬如上海,固然需要密切注意它“摩登”的一面,但也不能忘記“霓虹光影之外”的世界,同樣內在於這一現代化的過程之中。譬如和現代大機器工業相伴而生的上海產業工人就沒有進入“文化研究”的視野裏,這一階層作為“共同體”的文化訴求和日常生活狀態還不曾得到認真的研究和仔細的描述。

特別是在1949年共和國成立以後,“工人階級”成為國家的領導階級,它在主流意識形態中的位置必然會投射到城市的空間面向上,直接影響到社會主義對城市發展的重新規劃。正如有學者在研究東歐社會主義城市如布拉格和布達佩斯等之後指出,社會主義城市的營造不僅是一場城市改造運動,同時也是一場意識形態改造運動。因此,像“曹楊新村”這樣的上海第一個工人新村就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它既代表了社會主義對上海這座殖民大都會的改造,可是由於空間佈局的原因(曹楊新村位於上海邊緣的普陀區),這種改造又顯示出曖昧甚至是退避的一面,它與殖民地空間的衝突、並置和重疊為我們重新理解社會主義中國工人階級和其他社會各階層的關係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與之相關的是,新村內部的規劃、佈局和陳設作為一種空間的生產方式,不僅再造了工人群體的日常生活環境,而且型塑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模式。

曹楊新村在上海的位置似乎轉喻了理論上的工人地位和實際生活狀態之間的距離。它不是一個靜態的空間,曹楊新村的歷史、變遷、規劃、佈局和發展始終是與周圍的環境以及城市的變化聯繫在一起的。進入90年代,它以“成熟社區”形象和周邊的房地產市場構成了相當積極的互動關係,更是耐人尋味。所以,把對這一社區的歷史變遷的考察和對同時期的媒體呈現的工人形象的研究結合在一起——也即選擇不同時期的各種媒體形式,包括報刊雜誌、文學作品、電影戲劇等各類文本,從中找出有代表性的工人形象,研究各種媒體採用怎樣的修辭方式來塑造工人形象,並且希望這種塑造達到何種意識形態效果,以及這些形象和現實的關係如何——相信這種聯合、對照和互文的考察方式,可以從不同的層面共同勾勒出工人階級是如何形成和表達自己的文化與生活訴求的?而且這種訴求在今天遇到了怎樣的問題和困難。

很顯然,這樣的研究具有某種“示範性”,它從相當具體的方面深化了我們對於上海文化傳統複雜性的理解,而不再是拘泥于現成的理論預設和瑣碎的歷史資料,有可能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更有高度和更具洞見的理論見解與歷史結論。



由對上海文化傳統內在複雜性的討論,我們漸漸逼近了另一個關鍵字“都市經驗”。所謂“都市經驗”不是簡單的指都市中生活的個人某種隱秘獨特的心理過程,它著重強調的是個體感知和意識所依存的城市社會——空間的脈絡。但這並不意味著社會脈絡完全“決定”了個人的經驗,而是試圖以更加靈活和複雜的理論眼光來重構“城市和人”之間的關係。當城市中人需要捕捉、把握和解釋某種自身體驗到的經驗時,他必須依靠現成的表意系統、感覺結構、分析範疇乃至都市意象來完成這一過程。經驗的感覺結構和表意系統都是特定的歷史、空間和社會關係以及自然條件的產物,它們先於個人而存在,並且隨著個人的社會實踐而生產與再生產出“人與城市”的想像性關係。因此,“都市經驗”不再被鎖閉為私人性的心理空間,而是進一步開放成個人與城市諸因素交彙、溝通、衝突和融合的論述領域。

對“都市經驗”的關注,不僅意味著強調“城市”和“人”之間活躍的互動關係,更重要的是它可能提供另一種方式來回應“現代性”問題。近年來思想界和理論界對“現代性”問題的討論,質疑和挑戰了單一面向的、以西方發展模式為惟一範本的“現代化”道路。而現代中國一百多年來正是努力追求著一條不同於西方的“現代化”道路,這個過程至今仍在繼續。作為與這一現代化追求的過程相伴而生且緊密相關的中國城市化過程,它與中國現代化歷史、中國社會的現代變遷和中國現代性問題的緊密相連,從形式到內容都積澱著豐富獨特的現代經驗,它內在地包含了諸多無法被知識化和客觀化的內容。與理論形態的諸種論說相比,這種感性形態的現代經驗更為形象、生動和複雜,能夠為“現代性反思”提供另一類寶貴的思想資源、精神資源和理論資源。倘若中國現代城市研究漠視甚至無視20世紀中國的城市發展與這一時期的社會、文化乃至政治、經濟和自然條件的複雜關係,放鬆甚至放棄研究者自身對於現代都市生活的鮮活的當下體驗,那麼這一研究就從根本上喪失了意義。所以在“現代性反思”的視野中,不僅需要重新考量中國現代城市化進程的歷史過程、社會動力和文化影響,而且必須把“城市”作為一個整體,放置到與經濟環境、人文地理、自然生態……的複雜關係網絡中予以重新定位。就此而言,“上海研究”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踐的意義上都擁有廣闊的前景!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城市文化研究室

主任:許紀霖 (華東師大紫江特聘教授)
成員:
張旭東(華東師大紫江講座兼職教授、紐約大學東亞系副教授)
羅 崗(華東師大中文系副教授)
倪文尖(華東師大中文系副教授)
毛 尖(華東師大對外漢語系副教授)

本研究室成立於2002年,主要的研究領域為上海的城市文化、城市文化比較研究。
研究計畫:上海:文化傳統與城市經驗

  近年來"城市研究"漸成熱點,無疑是應和了當代理論思考的一個新趨向,即企圖超越以"現代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的分析範疇,尋找研究歷史和現實的更具體、更微觀同時也更生動的分析單位。特別是在充分意識到單一歷史時刻已經不復存在,"民族"不再能夠被簡單地視為唯一的歷史主體,"現代性"的問題必須在更加複雜和多樣的語境下加以檢視。在這種情形下,處於"現代"核心位置的"城市"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城市研究"成為當代的一門"顯學",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西方學術的視野裏,本雅明和他的拱廊街研究計畫已經成了當代城市研究的靈感源泉。德雷克•葛利高裏(Derek Gregory)在《地理學的想像》(Geographical Imaginations)一書中,除了論述本雅明城市研究的典範意義,還特別指出當代理論的許多洞見和具體的城市研究密切相關,譬如大衛•哈威早年從第二帝國的巴黎出發探討"都市經驗"和晚近更為傑出的以"城市規劃"和"人文地理學"的視野觀照"後現代性的狀況";愛德華•索亞通過對洛杉磯的研究,把空間問題重新放置在社會理論的脈絡中,提出了"後現代地理學"的構想;阿倫•波雷德則通過對斯德哥爾摩城市生活的考察,深刻地檢討了都市日常生活與現代性的內在關聯……這一系列的研究不僅僅深化了人們對現代都市狀況的理解,而且極大豐富了當代理論的諸多面向,重新繪製了"資本"、"商品"、"空間"、"文化"和"現代性" 等問題領域在"城市"中彙集、衝突和融合的複雜圖景。

似乎呼應著西方學術的新潮流,近些年來,"香港"、"臺北"和"上海"也逐漸成為了"城市研究"關注的焦點。由於特殊的歷史和現實原因,"香港"作為殖民和後殖民大都會,它既可以在後殖民的理論語境中獲得眾多新的闡釋,像阿巴斯用所謂"消失的政治"來解釋香港在建築、影像和文化上的後殖民空間問題,也能夠在與"民族國家"的複雜關係中重申自己有"城籍"而無"國籍"的特徵,王德威認為香港 "以一個城市的立場,與鄉土/國家(country/country)的論述展開了近半個世紀的拉鋸",它可能以"城市"的姿態來抵禦、戲弄以"鄉土"為主要表徵的強勢"國家"想像。"臺北"同樣強調了"殖民城市"的自我負擔和更新期望,夏鑄九以"殖民的現代性營造"來重構臺北的建築和都市的歷史,從而直接質疑了主流的"現代性"方案;詹明信在讀解以楊德昌的《恐怖分子》為代表臺灣新電影過程中,富有洞見的指出電影空間和都市空間的互文關係,特別是它作為"都市空間"的轉喻性寓言"重繪"了"臺北新圖像"……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對"上海"的研究在史料的整理和史實的梳理上也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是由城市研究激發的深入而犀利的理論思考則乏善可陳。絕大多數研究著作只不過使用不同的材料,來證明"現代化"敍事的正確和"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的不可抗拒,進而把"上海"編織進一個日益膨脹的關於中國美好未來的前景神話之中。

  李歐梵的《上海摩登》的確代表了"上海研究"的"文化"轉向,他相當自覺地把"文化研究"和"新文化史"的方法論視野引入到"上海研究"之中,尤其是在"文化想像"的層面上重建了上海現代性的某種"既在表面又是核心"的特殊形態。然而,由於取材和寫法的限制,很多重要問題沒有展開或根本沒有涉及。所以,面對形態複雜而又有待闡釋的歷史和現實,"上海研究" 不僅需要擴大理論視野和更新研究方法,而且必須反省以往研究中被視為"毋庸置疑"的理論前提和工作假設。

如果建立了這樣的研究意識,那麼"上海研究"就不會成為擁抱西方學術新潮的藉口,更不可能為當下正在建立的新意識形態提供廉價的合法性支持,相反,上海獨特的歷史過程和現實處境可以為更深入地反思"現代化"敍事和"發展主義"的邏輯提供有力的思想資源,可以為更有效地理解中國現代性問題的多重面向提供有利的理論途徑。雖然研究一定是和特定的歷史事實與知識領域聯繫在一起,可是這方面的"問題意識"卻必然隱含在具體的論說和微觀的分析背後,從而呈現出有待進一步研究的論題,極具啟發性的是這些論題往往把看似矛盾的現象和問題領域結合在一起,對研究者的理論闡釋能力和文化想像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戰:

譬如上海的世界主義和上海被殖民處境之間的關係;上海發達的市民社會和商業資本與創建新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努力之間的關係;上海"左翼"文化和"革命"話語的都市語境;上海商業文化中的消費主義與民族主義;上海的市民休閒生活與都市欲望方式的形成;上海的殖民營造與城市空間的建構;上海都市視覺形象與地皮的價格浮動("地租")以及房地產商業投入的內在關聯……

  要研究和回答上述論題不僅需要突破現有的學科與專業的界限,集合不同專業和學科背景的學者進行跨學科和交叉學科的研究,譬如最近興起的"文化研究"和"都市研究"就是這類可能把多學科背景的學者集結起來的研究領域,更重要的是上述論題中蘊含著一種共同的"問題意識",即不能簡單地套用任何現成的規範性理論來解釋這些複雜的現象,而是要求在描述、闡釋現象的同時突破現成的理論框架,進而質疑某些公認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的前提與假設,甚至有可能提出新的理論見解。

  上海在開埠以來一百多年的歷史過程中,一直處於中西、華洋、殖民與被殖民、現代和傳統、城市與鄉村……之間激烈的衝突鼓蕩中,它是否可能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如果可能,那麼這一文化傳統和現代中國的文化傳統和現代經驗又處於怎樣的一種關係之中?具體而言,如果"文化傳統"可以劃分為所謂的"大傳統"和"小傳統",或者是區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兩個層面,那麼這一細化了的傳統是如何歷史地形成的?兩者之間又會構成怎樣的對應關係?

眾所周知,關於"大傳統"和"小傳統"的理論是由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提出來的。他在在墨西哥尤卡坦州作"城鄉聯續體"的田野研究,選擇了四個規模不一的社區,研究焦點在於比較一些封閉同質社會與另一些變動異質社會區別,提出了在文化上分以城市為中心的上層"大傳統"(great tradition)和散佈在城市之外鄉間的"小傳統"(little tradition)。小傳統是指那些非內省多數人的傳統,生長存在于村落共同體文化之中,形成"俗民文化"(folk culture),具有保守價值觀念形態,是封閉的。大傳統是那些內省的少數人的傳統,反映為都市知識、政治精英文化。他認為,鄉土社會是"前工業社會",與現代社會無法共存,民間文化全靠都市精英文化推動甚至強制才能實現。具體到上海,的確也可以粗略地劃分出以"市民文化"為代表的"小傳統"和以"精英文化"為代表的"大傳統",不過兩者的關係並不像雷德菲爾德的研究所顯示的那樣相互"隔絕",的確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下,"民間文化全靠都市精英文化推動甚至強制才能實現",然而更多的時候是兩者呈現出互動、依存甚至是"雜糅"的關係。

  譬如,如何來理解"鴛鴦蝴蝶派"文學與上海都市文化以及現代化進程的關係?這不僅指作為"都市文學"的"鴛鴦蝴蝶派"文學是現代化進程的必然結果,而且更應該突出"上海"作為現代化的主體想像,如何塑造了"文學"的現代品格。"鴛鴦蝴蝶派"文學作為一種都市通俗文學,自然更多的代表了"市民文化"的某些訴求,以往的文學史論述對它往往採取漠視的態度,甚至在討論晚清"新小說"向五四"現代小說"的敍述模式的轉變時,也對在小說技法上發揮了相當作用的"鴛鴦蝴蝶派"全然不顧。最近的研究有了一些新的變化,開始認識到"鴛鴦蝴蝶派"或許在思想和內容上是"傳統"的(有意思的是這裏所謂的"傳統"往往指的是中國的文人傳統,很顯然這屬於"大傳統"的範圍,但它又是如何在都市語境中轉化為"市民文化"的訴求對象呢?其中涉及的關鍵環節還需要仔細梳理。),而它的生產、製作和發表方式卻依賴于"現代"的商業和傳媒業,唐小兵指出:"鴛鴦蝴蝶式通俗文學在表意上可能會認同傳統的前現代的價值和觀念,但在運作上卻是對現代平民社會的肯定,對等級制和神聖感的戲仿和摒棄。"他強調這也是一種"現代性"。(《蝶魂花影惜分飛》)  可是,這種把"表意"和"運作"區分開的認識還未擺脫二元論的思維模式。文學的生產方式一定會作用它的內容和形式,這是一個互動的過程,一方面從文本中"讀出"形式的"意識形態"效果,另一方面又必須將簇擁著文學的社會歷史諸因素"讀入"文本之中。正像唐小兵準確表述的,鴛鴦蝴蝶派文學是"具有社會象徵意義的敍事行為"(literatur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如果以這樣眼光來看,就不難發現,鴛鴦蝴蝶派文學單就其"文學"本身而言,也是中國(特別是"上海")早期現代化進程的歷史性轉喻,同時構成了中國"市儈"式現代性的美學基礎和倫理辯護。
  
  按照韋伯的理論,現代化的過程是一個合理化的過程,人的社會的客觀化或"物化",是社會現代化的必然結果,對於"後發展"的中國,當務之急似乎不是反省社會合理主義的惡果(用韋伯的話來說,是"輕飄飄的斗篷變成了鐵的牢籠",是"…完全可以,而且不無道理地,這樣來評說這個文化的發展的最後階段:'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這個廢物幻想著它自己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而是儘快建立"合理化"的合法性。鴛鴦蝴蝶派文學正好提供了早期社會合理化進程的想像和敍事樣式。韓毓海在一篇討論鴛鴦蝴蝶派的文章中指出,作為"言情"小說,它反對"愛情至上"的非理性,將愛情客觀化為一夫一妻制小家庭和嚴厲的市民倫理("發乎情,止乎禮"的現代轉化,與中產階級的趣味一脈相承);它以工具和形式主義立場對待藝術,注重故事的"講法"(現代小說的許多技法在鴛鴦蝴蝶派文學中已初露端倪);從它與新聞業的關係看,藝術也被納入或成為現代社會組織的一個功能,由創造變成了職業(稿費制度使得職業作家的出現成為可能)。最具代表性的是徐枕亞的《玉梨魂》,小說中莉娘的貞節,不僅指涉了資產階級文學的永恆愛情神話,而且規劃了一夫一妻制的現代合理化的生活。(《春花秋月何時了──鴛鴦蝴蝶派與文化生產的近代興起》)

  其中"一夫一妻制的單親家庭"既是整部小說的敍事動力和最終歸屬,同時也處於整個社會現代性規劃的核心。根據哈貝瑪斯的解釋,文化的合理化是和社會的合理化過程、特別是個人的行為方式密切相關,他不是把文化的合理化看作是單純的意識結構,而是作為貫穿社會、文化和個人三重經驗關係中的現象。在這裏無法詳細討論哈貝瑪斯所作的一系列區分,但必須強調指出的是,以"一夫一妻制的單親家庭"為基礎的"建立社會結構的主要行動體系"既關涉個人的合理化生活和價值取向,又兼及職業倫理的形成和文化體制的產生,同時還把合理化文化的審美-表現因素納入到社會結構的建立過程之中。(具體論述可參見《交往行動理論》第一卷)如果承認此一過程是"現代化"追求無法規避的線路,那麼自然應該重視"鴛鴦蝴蝶派"的文學傳統,甚至將其看作是一種"被壓抑的現代性"。但問題在於,發生在民初的"鴛鴦蝴蝶派"和"新文學"爭奪文壇"領導權"的鬥爭,究竟是不是以一種"現代性"壓抑另一種"現代性"而收場的?更何況透過爭鬥的表像,它們是否在背後還分享著某些共同的資源,比如作為起源的"小說界革命",以及日益成熟的流通市場,逐漸成形的職業觀念和具體的寫作手法與技巧……等等。四十年代在上海文壇被視為"奇跡"出現的張愛玲,她的成功恰巧標識出"鴛鴦蝴蝶派"和新文學的交彙。向來被視為"瑣屑敍事"的張愛玲,她的背後不僅是開埠以來上海一百年歷史的積澱,並且內在地包涵了由"上海"和"中國"的對立而帶來的痛苦與困惑("到底是上海人"與"中國的日夜")。正像白吉爾夫人( Marieclaire Bergete)描繪的,中國資本主義"黃金時期"(1911年-1937年)的發展導致將會怎樣的經濟和政治訴求?這一系列訴求和民國政府的經濟、政治政策保持著一種什麼樣的關係?知識份子對此採取怎樣的態度?這種態度有無分化的可能?在分化的過程中,作為某種象徵符號的"上海"和"中國"出現了對立,這的對立意味著什麼?……這也是張愛玲為一種"現代性"的文化和文學表述的意義所在。
  
  尤為關鍵的是,"鴛鴦蝴蝶派"作為一種現代性的主導想像,對上海文化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那種"市儈"式現代性成為這個城市"文化想像"擺脫不了的陰影。無論其形式怎樣"前衛"("上海"是現代主義全球旅行的一個重要驛站),內容如何"革命"("革命文學"的發源地,"紅色的三十年代"同樣席捲上海),卻怎樣也形成不了"反現代"的美學現代性(這個傳統在歐洲是由波德來爾開創的,福柯在《何為啟蒙》中指出:"正是在他的作品中,人們一般看到的是19世紀現代性的最尖銳的意識之一,……對他來說,成為現代的,並非指承認和接受這種恒常的運動,恰恰相反,是指標對這種運動持某種態度。這種自願的艱難的態度在於重新把握某種永恆的東西,他既不超越現時,也不在現時之後,而在現時之中。"),從而構成現代性內部的緊張和複雜。李歐梵的上海研究格外關注這座城市"摩登"的一面,他推重的事物,比如"色欲和魔幻","頹加蕩的愛"等等,並沒有造成"現代性"的歧途,反而完善了某種更具主導性的"現代性"的想像和設計。因為他忘了上海是"借來的時空"(a borrowed place living on borrowed time )。由此牽涉到的租界與華界、"上海"與"中國"、殖民現代性與自主性的民族現代化之間的複雜關係,以及在這種關係中形成的文化傳統,恐怕很難僅僅用"大傳統"和"小傳統"能夠分疏清楚。

  而在"文化傳統"的另一個層面上,即城市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關係也同樣顯現出繁複的面貌。城市作為一種"人工"的物質構造,它透過地理環境、交通安排、居民分佈、社區構成、建築樣式等諸多方面以"空間佈局"的形式深刻地制約著"人"的活動(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因此"空間面向"的問題在城市文化中發揮著特別重要的作用:由空間面向切入,提供了一種新的看待與理解城市的新方式,將原來屬於不同領域的現象,以空間的線索串連起來。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特別強調了"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在溝通"城市與人"的關係時的意義:" 這含括了生產與再生產,以及每個社會形構特有的特殊區位和空間組合。空間實踐確保了連續性和某種程度的凝聚。就社會空間及一既定社會之成員與那個空間的關係而論,這種凝聚暗含了一個被保障的'能力'(competence)水準和一定的'運作'(performance)水準 ……一個社會的空間實踐隱匿了那個社會的空間;以一種辯證的方式,它提出且預設了社會空間,當它掌控與佔有社會空間時,便緩慢且確定地生產了社會空間。從分析的觀點看,一個社會的空間實踐,是透過對其空間的釋明而揭露展現"。依據他極富啟發性的理論思考,我們不難發現城市社會生活展布在城市空間之中,社會過程透過空間而運作,我們所關切的社會階層、社會階級和其他群體界線(如性別、族群等),以及其間的社會權力關係,都鑲嵌在一定的空間裏。各種空間的隱喻,如位置、地位、立場、地域、領域、邊界、門檻、邊緣、核心、流動等,莫不透露了社會界線與抗衡的界限所在,以及主體認同建構自我與異己的邊界的機制。從而使我們有可能從"空間向度"的角度來把握都市階層的劃分和相關主體的形成。

  近年來中國大陸興起的"文化研究"一直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都市流行文化上,有某種窄化"大眾文化"的傾向。譬如上海,固然需要密切注意它"摩登"的一面,但也不能忘記"霓虹光影之外"的世界,同樣內在地於這一現代化的過程之中。譬如和現代大機器工業相伴而生的上海產業工人就沒有進入"文化研究"的視野裏,這一階層作為"共同體"的文化訴求和日常生活狀態還不曾得到認真的研究和仔細的描述。

  特別是在1949年共和國成立以後,"工人階級"在理論上成為國家的領導階級,它在主流意識形態中的位置必然會投射到城市的空間面向上,直接影響到社會主義對城市發展的重新規劃。正如有學者在研究東歐社會主義城市如布拉格和布達佩斯等之後指出,社會主義城市的營造不僅是一場城市改造運動,同時也是一場意識形態改造運動。(參見Ludek Sykora,post-commnisit city )因此,像"曹楊新村"這樣的上海第一個工人新村就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它既代表了社會主義對上海這座殖民大都會的改造,可是由於空間佈局的原因(曹楊新村位於上海邊緣的普陀區),這種改造又顯示出曖昧甚至是退避的一面,它與殖民地空間的衝突、並置和重迭為我們重新理解社會主義中國工人階級和其他社會各階層的關係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與之相關的是,新村內部的規劃、佈局和陳設作為一種空間的生產方式,不僅再造了工人群體的日常生活環境,而且形塑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模式。由此可以在在工人生活的物質條件和他們的文化意識之間尋找到某種特定的關係,就像湯普森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中所做的那樣,如果把生活和文化這兩個方面分別用土豆和衛斯理教派來比喻的話,他事實上充分肯定了前者起著有效地穩定社會的作用。更為深刻的地方在於,他揭示了土豆也是一種社會地位,當一部分人迫不得已選擇土豆作為主食的時候,這意謂著他們在政治和社會上處於弱勢的地位,正是這種"弱勢地位"的共同經驗使不同區域、不同種族、不同職業的人在文化上形成了同質的社會集團。

  曹楊新村在上海的位置似乎轉喻了理論上的工人地位和實際生活狀態之間的距離。它不是一個靜態的空間,曹楊新村的歷史、變遷、規劃、佈局和發展始終是與周圍的環境以及城市的變化聯繫在一起的。進入所謂"後社會主義"的90年代,它以 "成熟社區"形象和周邊的房地產市場構成了相當積極的互動關係,更是耐人尋味。所以,把對這一社區的歷史變遷的考察和對同時期的媒體呈現的工人形象的研究結合在一起--也即選擇不同時期的各種媒體形式,包括報刊雜誌、文學作品、電影戲劇等各類文本,從中找出有代表性的工人形象,研究各種媒體採用怎樣的修辭方式來塑造工人形象,並且希望這種塑造達到何種意識形態效果,以及這些形象和現實的關係如何--相信這種聯合、對照和互文的考察方式,可以從不同的層面共同勾勒出工人階級作為一種"想像的共同體",是如何形成和表達自己的文化與生活訴求的?而且這種訴求在 "後社會主義"的今天遇到了怎樣的問題和困難。

  很顯然,這樣的研究具有某種"示範性",它從相當具體的方面深化了我們對於上海文化傳統複雜性的理解,而不再是拘泥于現成的理論預設和瑣碎的歷史資料,有可能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更有高度和更具洞見的理論見解與歷史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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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他者”的城市

作者:楊吉 2004-8-7 18:4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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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期望香港這樣的城市在上海這樣的城市上投射什麼樣的光呢?這個問題可以被換成另一個更具‘後殖民’眼光的問題:在多大程度上,我們能把上海看成一個像香港一樣的殖民城市?這兩個城市之間的區別難道僅有西方殖民化程度的差別而沒有本質上的差異?”當李歐梵在《雙城記》一文中發出這樣的質疑時,狄更斯的“雙城記”便全然失去了已有的語義。

“上海與香港:雙城記”或是“上海和香港誰會取代誰”,李歐梵無意于表層的文化解讀,也無心於庸俗的意氣之爭,相反,在他看來,正是因為一個城市需要一個“他者”才能被理解,所以長期以來,無論是香港還是上海,她們都應該處於一種互為“他者”的關係之中加以理解。“新上海建設是對香港的現代或後現代的複製,而香港長期以來一直是以老上海為藍本”,這便是對李氏“雙城記”作出的最為“直切”的概括。當然,對一個講究思維開放、重視多元文化、追求治學樂趣的“狐狸型”學者來說,試圖從文學的角度來重構一座城市,以及用“學術/雜文”相互雜錯的文本來作為敍事載體,這或許是李歐梵當初撰寫《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的衝動。

按照他的學生同時也是該書翻譯者毛尖的話來講,這是一本極其嚴肅的批評專著。李歐梵以此書向他心目中偉大的瓦爾特•本雅明表示了最大的敬意。他用本雅明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注視巴黎的激情注視著上海。但是他也警醒地與本雅明的批評框架保持適當的距離,畢竟,二十世紀的上海已經完全不同於十九世紀帶拱門街的巴黎。咖啡館、電影院、舞廳、跑馬場、百貨公司、外灘建築、甚至還有《良友》期刊、“亭子間生活”,當他一一羅列著出這些消費表像的同時,一個自由、敞開、亮麗、驚豔的“摩登”上海在美學意義中隱喻地出現。

查理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為這本書所寫的介紹文字中有這樣一段:“他使讀者瞭解到,僅僅存在於形式、形象和意念中的現代意識是如何流通的。本書對這個悲劇性的都市在大時代中的生活,描寫細緻精妙,而現代意識的流通過程亦同時在我們的眼前展露無遺。”李歐梵認為文化史家的使命在於探索“文化想像”,而它本身又可以被界定為集體感性的輪廓和文化產品的意味,於是文化史家的身份註定要對對這種文化產品的社會和體制語境,以及構建和交流這種想像的形式作出反思。

小資式的懷舊,體驗式的漫遊,以及散發式的解構,李歐梵像舉重若輕地呈現、勾勒著一張摩登的老上海的文化地圖。並且,他還試圖證明這些摩登享受,這些近乎頹廢的帶著色欲的都會娛樂,有著“現代性的精神內核”。在後記中,他還是討論到了上海和香港的“雙城”關係,這兩個城市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起就彼此照見自身,既此消彼長,又形影相隨。通過這種在歷史維度展開的觀點,我似乎讀到了作者給出的一種暗示:我們應該將當年的摩登上海和當代的中國建設作一鏡像式的對照。

二〇〇四年七月八日

書目索引:後殖民主義、民族主義與文化研究

  1. 王逢振《文化研究》(揚智,二O O O年),第五章:〈後殖民理論,
    第三世界作家、民族主義〉,頁87-131。
  2. 王寧、薛曉源主編,《全球化與後殖民批評》(北京:中央編譯出
    版社,一九九八年)。
  3. 香港嶺南學院翻譯系,文化/社會研究譯叢編委會,《解殖與民族
    主義》(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4. 陳光興,〈去殖民的文化研究〉,《台灣社會研究》二十一期,一九
    九六年一月,頁73-139。
  5. 陳光興,〈帝國之眼:「次」帝國與國族-國家的文化想像〉,《台
    灣社會研究》十七期,一九九四年,頁149-222。
  6. 郭少棠,〈從文化中國到後殖民反思〉,載陳清僑編,《文化想像與意識形態》,頁159-176。
  7. 張京媛編,《後殖民主義與文化認同》(台北:麥田出版社,一九
    九九年)。
  8. 廖炳惠,〈後殖民研究的問題前景〉,《當代》一二二期,一九九七
    年,頁66-77。
  9. 盧思騁,〈民族主義與殖民傳統:國粹派的民族觀念系統〉,載羅
    永生編《誰的城市:戰後香港的公民文化與政治論述》,(香港:
    牛津大學出版社, 一九九七年),頁39-68。
  10. 謝少波,《抵抗的文化政治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一九九九年)。

上海摩登 

文/夏鑄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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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在近代中國經濟發展的歷史中,一直是一個領導性城市。上海在鴉片戰爭後成為通商口岸,逐步被英、法、美等國瓜分為數個租借區。在一次大戰的空檔中民族資本崛起,上海成為貿易、金融與交通的中心,是亞洲第一大港,當然,也是東亞的殖民港市。一九四七年,上海人口僅佔全國的0.9%,竟集中了全中國60%的工廠和61%的工業勞工。這裡是老上海的十里洋場,也是「馬路天使」的資本主義悚夜之城。
四九年革命後,上海的工業產出佔了全中國歲入的五分之一,在工業組織上與產業結構上改造,由消費城市轉化為生產城市。到了六零年代,上海已是中國第二大鋼鐵城市。一九七八年,二級產業的比例上升為77.4%,三級產業卻只剩下18.6%。在國際冷戰所造成的封閉形勢下,三十年間,國家賦予上海的都市意義,從一個金融貿易中心戲劇性地轉變為國內工業產品的生產基地。

在與中央的關係方面,上海也一直是全國歲入貢獻最大的城市,在五八年到八二年之間,上海平均每年上繳85%的財政收入給中央政府。為了平衡區域間的發展落差,上海創造出全國工業總產值的18%,卻相對只得到國家3%的投資。而投資又偏重於工業生產,輕忽城市的基礎設施和住房建設,長期城市建設投資不足,城市生活環境的品質惡化,最後,嚴重的都市問題,反而限制了經濟的發展。

到了經濟改革開放初期,東南沿海經濟特區開放,成就了深圳等城市的經濟奇蹟,上海在經濟上的重要性驟降。然而,在經歷八○年代的停滯後,上海在九零年代展現了驚人的經濟成長率,尤其在高科技產業及金融服務業上,再次成為引導全中國產業發展的龍頭。而上海的浦東發展計劃,更吸引了各方的注目。全世界都在關心,上海的經濟發展前景如何?因為大家知道,東南沿海經濟特區的開放只是中國的「實驗」;而以浦東做為櫥窗,上海的開放,則標誌著中國政治與經濟的政策,已明確由過去的國家主義向資本主義的全球化轉向!有意思的問題是,上海的都市空間改造計劃,是如何做為一個政治策略?引領全國的方向,以及,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又各自扮演了什麼角色?

浦東計劃表現了上海城市跨越黃浦江的往東擴張與基礎設施的大幅投資。新機場、深水碼頭、發電廠、地鐵、輕軌、污水管道、數座新大橋、數個經濟技術開發區與陸家嘴金融中心的建設,再加上,舊城改造、大規模動遷、與住房改革都在在表現了上海都市再結構的地方政府能力,這真是城市的脫胎換骨。

主導上海發展的主體是地方政府,或者說,地域國家。地方政府一方面引導城市的產業結構轉型,主動激勵市場,突出上海在金融商務等服務業方面的優勢,另一方面也積極引導城市空間的再結構,以克服各種阻礙經濟發展的都市問題。為了適應全球資本主義,與毛時代的國家政治相較,中國在經濟政策方向上做出了巨大轉變,國家扮演了關鍵角色。

上海做為長江流域鉅型城市的中心城市,正開始逐步納入全球網絡,一去不再回頭。浦東計劃標誌上海轉型。浦東,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人造新城」,是國家政治歷史性宣示的都市意義,不在於都市設計的奇觀,更毋須計較今天的都市計劃的空間使用率。陸家嘴金融中心的聲勢,與天爭高,與世界爭勝,隔江與殖民城市的外灘,舊殖民者留下的城市天空線,兩看相對照。在都市象徵上,這是後殖民城市的現代性再現自覺與不自覺地學著由全球化的價值與眼光看待城市,頭角崢嶸。這現代性,上海摩登,本是歷史的無奈,海派文化對市場經濟敏銳有歷史土壤的培育,上海城市則是海派文化的花床。但是,重要的是現代性建構與全球化伴生的動態知識,使我們有能力看到自身。有能力拉開視野的主體,在全球化與資訊化經常伴生的不均衡發展與都市極化趨勢中回頭看到自身,重新計劃市民生活。國家的科技產業政策、區域發展政策、都市政策與政治調節能否發揮成效,將決定歷史的結局。都市服務不足與全球化的力量,將分由社會以及全球經濟,侵蝕國家的力量。這竟是國家自己開列的治貧藥方

城際網絡是資訊時代的市民、地方政府跨界互動的歷史溝通方式。同為全球化所苦,而有幸或不幸先行一步的台灣城市,或許,分享都市經驗可以是對話的開始,至少,它與主權無涉。

(本文發表於90年5月2日中國時報)

轉錄網址:http://www.alumni.fcu.edu.tw/alwww/html/106fm/106fm55.htm

過渡性的都市化:加爾各答與上海的後殖民化發展
作者:[印]特裏第布•班納古

   (一)引言

  近年來,發展中國家的城市面貌發生了變化。高層樓房,公寓塔樓,城市間高速公路和地下鐵路司空見慣。許多城市開始看上去像西方城市一樣,似乎充滿了現代的舒適感,方便的設施和消費機會。對粗心的觀察家來說,這些是繁榮與進步的象徵。

  然而,第三世界的全部城市發展經驗--即使在那些比較繁榮的城市中--與西方的都市化也是大相徑庭的。 第三世界的城市面貌中充滿了這樣的矛盾;奶牛,駱駝,人力車、腳踏車、簡陋的貧民窟與賓士牌小汽車、電腦,地鐵和塔式高樓並存。

  送奶工每天清晨仍然帶他的奶牛(或奶羊)在加爾各答現代化的富人區挨家挨戶送奶,破舊的舢板仍在黃浦江上與遠洋巨輪和超級油輪並存,在孟加拉,牛車用來運送電腦,這些事實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城市化,它們需要得到全面的理解,但又被理解得太少了。對西方學者和教授來說,它仍然是一個謎,它使人們無法對它進行簡單的歸類,本論文將討淪的一個問題就是西方的城市模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城市化是非順序性的,因為當我們考慮到工業化、城市化和經濟發展的歷史順序時,它所反映的城市條件和經驗都似乎是不合此邏輯的。它既不是前者發展的繼續,也不對未來做什麼預測。由於這種發展經歷往往違反傳統的西方模式,這些差別被視為由於局部或不完整地向都市化過渡而出現的一種畸型發展。因而就出現了這樣的提法,例如"未成熟的城市'或"不完整的城市";"城市中的農民"或"農民的城市"。後面的概念暗示一種以民間--城市連續統一性為發展路子的不完整過渡。在這些解釋中,人們可以暗中設想,如同羅斯托夫模式一樣,所有的第三世界城市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西方城市化,取得持續的經濟增長和繁榮。

  事實上,第三世界城市為什麼不可避免地採取成熟的西方城市的形式這一問題從未得到討論。我們在下面的論文中可以看到,在現存的理論中很少有人能做出這方面的回答。然而,什麼時候以及怎樣實現這一形式似乎使決策者們頗為費心。這種城市模式是否的確應該成為發展中國家的理想模式問題並非本文所要探討的內容。事實上,在過渡性城市化的實質或城市過渡化的問題上,我們的理論很少。  
  本文的目的就是探索第三世界國家共同面臨的這一似乎是矛盾的都市化問題。本文的前提之一就是西方的城市模式和都市化已經基本上無法解釋當代第三世界城市發展經驗的實質。然而,我們迫切需要更好地瞭解發展中國家正在出現的城市經驗,因為發展步伐和城市化的進程在加快。為了有效地制訂未來的城市發展規劃,城市規劃者和設計師必須具備這樣的遠見和意識.如果沒有這樣的理解,第三世界城市的規劃和設計就會繼續受到西方的規定和標準的約束,而絲毫不知道為什麼或者是否第三世界城市應該學習西方的城市模式。 
  這裏一開始就批判性地回顧了城市建設和城市化的各種途徑,集中論討它們的局限性和可能性。然後探討加爾各答和上海這兩個城市的後殖民化發展,在更廣泛的領域內考慮了它們的歷史發展和文化差異;本文在結論中為理解發展世界的都市化的性質提出了一些建議並為未來的研究指出了方向。
 
  (二)第三世界城市的模式

  在在對社會科學著作的回顧中,我們對第三世界城市的模式持有明顯的保守觀點。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僅僅是試圖用現成的西方城市模式去套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其他一些人則更加注意第三世界的獨特性,但都受到傳統的世界觀的約束,而這種世界觀基本上是起源於西方的。
 
  例如,以城市和地區經濟理論為基礎的城市模式範圍問題。由於所有的模式都是現實的抽象,因此,人們對抽象的程度以及"現實"是根據哪些模式而抽象化的問題爭論不休。同時,有些人試圖為發展中的城市如加拉加斯和聖地牙哥複製模式。世界銀行曾經要求某學者審查改建貧窮城市的前景,他做出結論說,這些嘗試不僅僅在邏輯上有缺陷(以它們的抽象),而且它們對貧窮城市並不特別有用。他指出,以低收入為特徵的第三世界城市的突發性和爆炸性的發展產生了各種層次的"正式"和"非正式"市場,以及高科技和低科技的混合體。由於這種技術與經濟上的"雙重性",傳統的城市改建技術變得毫無用處。對該學者提出的這一基本上持批判態度的評論,我們可以加上這樣的看法,即一般來說,城市與地區經濟模式基本上都是尋求平衡的,更加關注穩定而不是動盪,更加關注當前而不是過去或未來。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一般沒有談及城市結構與形式的短期性、過渡性與進化性方面的問題。  

  只是到近期,馬克思主義學者的著作才對空間和建築環境問題給予嚴肅的關注。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分析中,由於城市的概念僅僅在全球的範疇內得到解釋,因此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現在不得不以推論方式建立城市的欠缺環節。哈威的觀點純粹是理論性的,他從抽象的高度解釋建築環境的作用。拉佛爾建議,馬克思主義對城市空間的處理應該包括空間關係的不同方面,包括城市設計。他的觀點是人文主義的,並且接近於掌握城市化這一概念。但是無論是哈威還是拉佛爾都沒有在第三世界的範圍內考慮這個問題。另一方面,卡斯特爾斯可能是唯一將注意力集中到第三世界城市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他將都市化做為對資本主義城市發展過程進行全面分析的一部分。然而,在他早期的理論中,他引用了"依附"埋論,他把雙重的城市發展形式解釋為殖民化發展不足的結果,之後由於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的這種後殖民化依附關係而進一步惡化,但是雙重性在那些年代中是受人懷疑的,正如後面所談到的,依附理論當今被認為是一種歷史的錯誤。但是,在他後期的著作中,卡斯特爾斯轉變了重點,強調社會運動對改變城市形態的過渡性的活力所發揮的作用。總而言之,馬克思主義理論對理解第三世界城市化的貢獻在規模上仍'然是十分有限的。

  最近幾年,有人試圖獨立地對第三世界的城市進行分析和解釋。擺脫西方城市模式的約束。我們可以把它們分為兩種明顯不同的類型:一種來自于文化地理傳統;另一種是地理與政治經濟的混合體。前著可參考安東尼•奧康諾與安東尼•金的著作。奧康諾的著作主要是根據歷史根源和殖民化以及後殖民化發展對非洲城市進行分類。另一方面,安東尼?金提出了一個殖民化的"第三文化"的"文化接觸"模式,當時它成為一種殖民化城市形式的基礎,這種形式在英國統治下的印度次大陸到處可見,金的模式有一個局限性,即它在規模上完全是從歷史角度看問題,僅僅解釋某一個特定的結果。它並不具備許多可以進行概括的特徵,從而能夠用來解釋正在出現的第三世界城市化。 

  第二種類型主要由T.G.麥基與彌爾頓•桑多斯的著作組成。兩人都是地理學家,兩人在他們的理論上都強烈地反經典派,他們都受依跗理論(桑多斯的情況明顯,而麥基的情況含蓄)和二元化概念的影響,因此,麥基的"城市綜合症"模式和桑多斯的"分享空間"的概念都基於一種假設,即第三世界的發展矛盾可以用一種二元化經濟的存在進行解釋--麥基的模式包括一個"硬"部門和一個"市場或農業'部門,桑多斯的模式包括一個"上環行線"和一個"下環行線"。在兩種模式中,二元化經濟的這兩個部門都被視為享有各自的影響範圍,但相互聯繫較少。由於桑多斯的模式涉及到全國範圍的問題,它對城市化的解釋是有限的,然而它卻給我們捉供了"分享空間"是怎樣影響中心地帶和城市統治集團的方案。麥基的"城市綜合症"模式是受克利夫?吉爾茨的"農業綜合症"的概念的激發而產生的。麥基指出,第三世界城市化的持久特徵可以用經濟的"市場"或"農業"部門的錯綜複雜的性質進行解釋。這一部門可以通過與硬部門進行持續的有限經濟交流而使自身得到發展和維持。在這一模式中,他把"硬"部門描寫成與世界經濟的西方"核心"密切相聯,而"市場"部門在被剝奪的"邊緣"日趨削弱。麥基進一步指出,如果,並且只有當資本滲透到"市場"部門的機會增加時,導致複雜局面的機制才會發生變化,如果資本滲透是徹底的話,那麼最終會導致革命性的變革,例如古巴。這無疑是以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解釋資本主義發展的翻版。

  儘管麥基的"城市綜合症"模式含有許多第三世界城市現代化的內容並且他試圖提出一種變革的模式令人欽佩,然而他對經濟二元化(像莫漢和桑多斯的論斷一樣)與兩種成份之間的相互作用的設想卻未必正確,最近的材料說明了這一點,後面還將談及這一問題。

  (三)雙城記,加爾各答與上海

  在討論加爾各答與上海的問題時,人們經常會想起一句名言--人們錯誤地將它歸於列寧--"通向世界革命之路是北京,上海和加爾各答"。由於這些城市既沒有成為一場真正的世界革命的舞臺。也不會在不遠的未來成為這樣的舞臺,這種預測只能使我們有機會揭穿關於社會過渡的又一個西方神話。事實上,加爾各答和上海給我們提供了對比的可能性,因為兩個城市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兩者都有殖民史和後來的殖民化城市型式。長期以來,兩個城市都在殖民世界中佔有突出的地位。兩者都是重要的港市,離開闊的海洋不遠並且為富饒豐腴的內地服務。它們在各自的國民經濟中都是重要的工業樞紐,在各自的城市統治集團中都佔據重要的位置。它們是國家文化、藝術,高等教育和科技的中心,儘管它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在國際上享受顯赫的地位。

  雖然有這些相似之處,這兩個城市因受各自國家政體和地緣政治環境的影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後隨殖民化發展道路。上海.的發展是在社會主義經濟範圍內,由集體主義和平均主義意識形態決定的。加爾各答的發展是由民主印度的混合經濟和它的聯邦制所決定的①。

  在另一個層次上,中國和印度的背景差異比它們各自的經濟差異更帶有根本性。從文化上看,中國人比印度人更加同源。古老的文化根基傾向於使中國社會統一和鞏固,而在印度教占主導地位的印度卻產生了結構上差異極大的多元化社會,它在歷史上以"人的等級制度"概念為中心,掩飾物是語言(在某種程度上是宗教)地區主義。因此,中國社會的體系一直是由一種強烈的種族統一和團結感為基礎的向心力所維繫的,但是印度的種姓制和地區主義卻帶來了社會與經濟的不平等,不時在各個集團中造成孤立和衝突,導致離心傾向不斷地出現。

  考慮這兩個城市之間的相似與差異之處,問題是我們能否找到一些帶普遍性的論題,從這兩個城市的後殖民化發展經驗中看。到過渡性城市化的實質。

  1.比較城市化,無政府主義的加爾各答和凍結的上海

  加爾各答和上海各自繼承的殖民化城市形式是以西方城市的縮影而創造出來的,它們反映了這些移民對母國的思鄉情緒。這種殖民形式也是統治、控制和權力的象徵。出於軍事,經濟和行政的需要,他們建立了城堡、港口,法庭和殖民"第三文化",修建了別墅、教堂、俱樂部和跑馬場。阿裏?馬茲瑞十分尖銳,但頗為準確地在他的非洲紀錄片中把這種殖民化環境稱為"歐洲的夢幻"。然而這種殖民城市形式仍然滲透到這兩個城市的都市化當中去,滲入到西方作家,包括一些對第三世界文化提出最尖刻的批評的人的浪漫構思中去。

  如果加爾各答使保羅想起倫敦,那麼上海早就被西方的訪問者比做巴黎了。詹姆士?法羅斯(1988年)最近是這樣形容上海的:"然而這個亞洲大城的確及時地凍結住了。這就是上海,在二十年代自詡為'東方的巴黎',現在比巴黎本身更加浪漫......在緩.緩流動的黃浦江邊,在著名的外灘上,外國人修建起龐大的有柱廊的貿易大廈,優美的酒店、領事館和公寓樓,人們會把它們誤認為是戰前的巴黎或柏林......。"

  這些狂妄自大的以主人翁自居的以歐洲為中心的報導發現殖民化歷史所產生的"凍結"起來的城市形式如此迷人,實際上說明了這一建築形式的持久性,它比西方城市的"半截生命"要更加長久。它還說明它默認了這種殖民建築形式是一種有價值的社會資本,顯然,這是資本形成更加緩慢。經濟生命更為延長和時間貼現率更為低下的一種作用。

  這些記者的報導是根據週末在洲際飯店的停留而寫出來的,他們未能注意到的是爆炸性的後殖民化城市複雜的都市化過程。的確,隨著加爾各答和上海作為大都市而擴展並形成了自己明顯的特徵,舊式的歐洲城市在全面都市化面前逐漸失去了自身的意義。"私人"的歐洲城市有系統地排除了土著居民的存在,它們早就被溶化成為一種後殖民化發展的極其"公共化"的城市。在社會主義的上海,私有財產極少,因此,所有的空間--室內和室外--都基本上是公共的。私有制的最後遺跡是那些由"私人圍牆"圍起來的當地的中國式四合院,它們也幾乎都不復存在。街道成了公共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解放以來,上百萬人栽下的修整得很好的"梧桐"樹遮蓋著這些街道。

  加爾各答變成了另一種類型的"公共城市"。雖然私有制蒸蒸日上(儘管有城市土地限制法),公共與機關建築,公園與開放空間、街道與空曠地現在都是毫無區別的公共領域的一部分。加爾各答的人行道早就成為社區生活的場所,成千上萬名居民每天睡在此地,非正式的貿易在這裏進行。以圍牆和門窗隔起來的私有財產的小島朝不保夕地生存於極度貧困的海洋之中。

  今日加爾各答與上海的都市化是顯然不同的。顯而易見,都市化是它們發展歷史、地緣政治環境,各自的"文化"干預與社會控制以及它們各自的收入分佈的結果。加爾各答是混亂、無秩序和無政府主義的象徵,它充滿了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衝突和矛盾。然而,儘管混亂、無秩序,它卻是個開放和寬容的社會。它是個貧窮的城市,死者的收容所--最終的福利城市!在這中間,冷漠和貧窮滋生著創造性、科學知識和感情。這個城市產生出印度三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另一方面,上海是秩序與統一的象徵,它在外表和氣氛中滲透了謹小慎微的平均主義。它的工業生產率、科技中的領先地位,它的知識界、文化和藝術都是傳奇性的。它的特徵是高度的社會控制。與所有的中國城市一樣,它並不向所有人開放,接近它的機會是有限的。對中國人來說,能夠在上海生活是一種特權。

  然而,這兩個城市的都市化特點是技術的混合和並列,從最原始的到最現代化的,包括幾代人的時間。讓我們看一看加爾各答的交通運輸情況,在這個城市中,人們今天不僅能夠乘坐一輛舊式的人力車,而且還可以坐地鐵。不僅如此,你從辦公室到家裏的路上可能包括下述情況:首先乘地鐵,然後乘公共汽車或計程車,最後一段可能會坐一段人力車,只有它才能在加爾各答老城中彎彎曲曲的巷子裏轉繞。

  同樣,上海的現代化也仍然摻雜著早期生活的痕跡,古老的技術和生活方式。1980年夏,兩位規劃者唐納德?艾波亞德與雷?岡本訪問了上海,他們對新老技術的並存印象頗為深刻:"當我們的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我們看到一些農民把他們的麥子攤開在跑道上曬乾,風險是我們的大飛機輕而易舉地把這些麥子全部刮走。這難道不是聰明地利用氣流把小麥與麥殼分開的好辦法嗎?"

  顯然,我們可以用畢生的時間介紹這兩個城市複雜的都市化過程。其中一些在文學著作、電影和新聞中有所反映。我們在尋找一些共同的大標題把這些經驗歸納起來。彼得?蘭格曾評論說,城市社會研究最普遍的題目是,城市做為一個"有組織的多樣化機體"可以用四種最明確的比喻來形容:城市像個市場,城市像座森林,城市像個有機體,城市像台機器。加爾各答和上海的都市化能用這些比喻來形容嗎?加爾各答是否更像座森林,而上海則更像個市場?或者說,上海更像台機器,而加爾各答更像個有機體?這些比喻能否被視為發展中的都市化的不同階段?

  2.後殖民化城市發展

  後殖民化城市發展在建築形式上產生了不同的效果,對加爾各答來說是漸進的和不平衡的,而對上海來說是更激進的和更有目的性的。

  加爾各答與上海不同,它不是前殖民化城市。它是英國人1609年建立的,並成為一個古典的殖民化的印度城市,但它卻沒有前殖民化的本土成份在內。因而,這城市一開始就是個戰略城堡,一面臨江,其他三面是長長的防禦土牆(現在成為市中心的一個主要開闊地帶,與紐約的中央公園幾乎一樣大)。"民事部分"包括殖民行政建築、購物區和住宅區,它們都集中在這一大片開闊地的中心地帶。當地孟加拉城的公職人員、店老闆、商人和服務人員在這一殖民中心的周圍生存與發展。從一開始,這個城市就沒有形成線性的模式。然而,由於在早期殖民統治的商業年代裏,河流成為一個主要的交通走廊,日趨發展的都市的線性組織就已經命中註定了。隨後,隨著殖民化工業資本主義的來臨,鐵路把沿河兩岸的加爾各答港與資源豐富的東印度內地聯結在一起。亞麻廠拔地而起,許多煙囪林立的工廠佈滿呼格裏河兩岸,它們戰略性地分佈在河流與鐵路之間。在本世紀前半葉,都市區的形式包括一個市區中心和沿河而上的北部的一系列工業城鎮。

  今日的都市區是牢固與完整的城市發展的主體,平均寬度為12公里②。線性走廊的狹窄部分是由從東到西的水澇低地所決定的。在工廠和工人生活的"巴斯蒂斯"區之間,是中產階級的"巴德拉洛克"居民區,這一居民區一開始是沒有任何基礎設施或服務設施的無計畫的白髮的難民營③。這些難民營一開始是一組組茅草房和"庫查"式的建築--開始十分鄉村化,幾百萬人擠在1350平方公里的線性城市走廊中。五個一群,十個一組--它們經歷了約翰?特納在研究利馬難民營時所形容的階段性的漸進發展過程。現在,他們有水電,許多房子成了真正的"普卡",在一些情況下,成了真正的資產階級家庭,它們基礎雄厚,興旺發達。許多生活在都市走廊的人巡迴旅行上下班--一般乘郊區車--到市中心,導致白天的人口膨脹,交通阻塞。因此,市中心仍然統治著都市建築型式,賦予它一種彗星的形狀,有頭,還有一個尾巴。

  上海開始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城市,建於西元1149年,它在宋朝(西元960-1120年)從一個沉睡的小漁村變成欣欣向榮的港口,為富饒的農業內地服務。它根據古典的中國傳統被建成一座由圍牆包起來的城市,這個土生土長的城市最終被十九世紀中葉的城市發展所侵吞。在1842年的鴉片戰爭之後,簽訂了南京條約,上海這座有30萬人口的城市終於淪陷。在殖民化初期,這個城市迅速發展,英美租界地給舊城的西北、北部和東北部增加了23平方公里,法租界地直接給西部又增加了10平方公里。儘管租界地的佈局和發展工程設計標準和建築風格不同,但它是以西方殖民形式建立起來的。在中國解放時,上海已經成為由法國,英國和中國本土所尷尬地分隔的一個城市,但它帶有明顯的殖民色彩。江邊的城市在當地被稱之為外灘,它旁邊佈滿了優美的殖民結構--銀行,酒店、公司總部和辦公室--每一座建築都是商業資本主義的象徵,它說明了這座城市幾十年的殖民統治史。

  如果說上海的殖民化城市形式是外國統治和港口條約文化的產物的話,那麼上海的後殖民化都市形式就是一種強大的社會主義計畫意識形態的產物了。剛剛解放之後,中國的領導人決心把這個他們認為是腐朽的消費城市改造成為自給自足的生產城市。雖然上海在解放時是個生產城市,具有龐大的工業基地和最高的人均工業產值,但它仍舊像其他城市一樣受到計畫意識形態的約束。"消費城市"的論點對上海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法羅斯指出,它在解放前的年代裏,"成為中國商業、時裝、陰謀、賣淫、吸毒與犯罪的中心。"羅賓遜指出,這個城市與中國民族自豪感的最低點聯繫在一起,"上海這個觀念從歷史上就在中國人的感覺中與腐敗和外國統治聯繫在一起。"

  在中國社會主義的早期歲月中,城市政策受到蘇聯世界觀的嚴重影響,它相信在大城市中集中修建大工廠。人們在給上海制訂的主要城市規劃中提出在現有的建築區旁新修郊區的工業區。隨後,類似彭浦,曹河清、太昌和高橋等新興的工業區在市郊出現,它有為工人修建的完整的密度極高的六層樓房。

  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第一個十年接近尾聲時,上海的人口整整翻了一番,從三百萬人增加到近六百萬人,在都市區,從六百萬到一千萬。控制市中心與都市區人口增長被認為是必要的,在英國綠地區和新城鎮政策的影響下,一個新的主體計畫起草完畢。修訂過的計畫否定了在土地面積上進一步擴展當前城市規模的想法,相反,它提出在距市中心20至70公里處,修建一圈自給自足的衛星城。這一計畫最終確定了現在的市中心的都市形式和衛星城的規模。自六十年代早期,這些衛星城就興建了新工業和住房,小商店與生產率低下,但在市中心佔據主要位置的工廠,這些衛星城對它們又進行了重新安置和整頓。最後,為達到自給自足的標準,都市的農業部門控制了為都市城市人口服務的農村公社。城市的有機廢料重新回收,成為農業土地中的肥料。因為,都市形式做為有效的社會主義生產的機制得到發展。

  另一方面,加爾各答的規劃卻是一種追趕式地解決危機的過程。到五十年代末期,這個城市充滿了移民、難民、流行病、瘟疫、饑餓與貧窮,規劃主要受一種不明確的"篩選"哲學所指引,目標集中在基本的生存目的上--乾淨的飲用水、廢料的處置、預防性的免疫、驅蚊法等等。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幫助下,城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取得了大的進步。由於人們開始關注長期的城市問題,主體規劃被擱置起來而採用更靈活和具體的規劃風格。在福特基金會專家們的幫助下,1962年制訂了"基礎發展規劃",這從根本上為今後25年內加爾各答都市,基本建設項目提供了指導作用。最近的基礎設施投資包括改進和重新安置港口設備,開闢新的公路幹線以緩解長期的交通困境,改善公共交通(包括修建一條昂貴的地下鐵道),開墾東部的沼澤地以開闢新的城市發展區等等。但是,與上海不同,它沒有一項計畫是在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驅使下或根據某種從根本上重新規劃都市的宏大遠景的指導思想而進行的。的確,規劃方法現在經常遭到批評,說它未能注意到經濟發展的需要,並且在規劃過程中排除當地人的參與。儘管取得了一些實際的成就,但人們對加爾各答的規劃對城市質量口益下降是否產生了任何緩解作用仍有一些疑問。

  除了總體規劃哲學不同之外,這兩個城市在後殖民化發展上存在一些根本的差異。顯然,私人與公司資本在改變加爾各答市中心的輪廓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儘管不如孟買和新德里那麼大。在上海,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新建築都是政府或集體籌建的。只是最近才有一些酒店和辦公樓是與國外私人資本合資修建的。而且,上海的發展是在認真的控制和調節下進行的,而加爾各答的發展則更加開放,特別是在都市區。兩個城市的後殖民化發展特徵導致了它們現代的都市化。

  (四)理解都市現代化

  是否有一些特定的範圍可以解釋環境截然不同的兩個城市的都市化特徵呢?這樣的分析能否使我們更好地理解傳統都市化的實質呢?

  在未來的第三世界都市現代化過程中,至少有五個明顯的密切相關的分析領域:(1)建築型式;(2)控制與干預的文化;(3)收入分配;(4)技術間斷性的實質與程度;(5)正式部門與非正式部門之間的關係。前三點已經在加爾各答與上海的後殖民化發展中談到了。這裏對主要論點做了總結。本論文的篇幅不允許我深入分析後兩點,因此我只能在有限的研究工作基礎上對它們進行假設。

  當我提出可以在這些領域內對第三世界的都市現代化進行審查時,我並不想暗示這是個無窮盡的論題。例如:裏查德,奧康奈曾指出,東南亞城市的本土都市化可以細分為幾個部分:社區、統治集團、勞工與權力的劃分,道德與家庭俗語,現代性以及其他。它們的出發點是傳統社會學。下面所討論的幾類問題更加折中和包羅萬象,包括政治經濟學、建築形式與集體行動等方面。

  1.建築形式:

  有人指出,建築環境是我們每日生活經歷戲劇演出的舞臺或背景。因此,探討一個城市的都市化必須從理解都市形式--它的歷史與發展,結構與組織開始。城市的形式並非象城市經濟學或人類生態學經典理論所說的那樣,僅僅是市場力量(偶爾受當地政治調節)的產物。物質性的城市首先是,最重要的是一件文化製品。它是受精神的、世俗的、象徵性的或宇宙間的價值所影響的,由卑劣的天性如貪婪、權勢、佔有和統治所主宰的有意識的人類行為的結果。城市形式可以影響生產率、積累、機會、效率、福利與社會主義。物質性的城市可以被看做是私有財富和社會資本的象徵。任何物質形式的改變都不僅僅是形態與格局改變的小事,它從更加根本的方面關係到居民的福利與生活的質量。建築形式的改變可向我們提示集中與分散的傾向,資本積累的形成與投資率的改變,生產率或收入分配的改變。城市形式的過渡是過渡性都市化的一部分。

  2.控制與干預的文化:

  在我們對加爾各答和上海進行比較時,特別是對比它們的後殖民化發展時,有人指出,城市形式的過渡並不是個自然的發展過程--儘管人類生態學是這樣說的。的確,最經典的城市模式學說--可能馬克思主義模式與依附理論模式除外--傾向於把它們解釋為封閉的體系。因此,移民的影響或人口流動的過渡性、城鄉差別、城市統治集團的實質、人口的過渡性等等從未被明確地包括在這些模式中,這些模式致力於解釋城市的靜止結構。而另一方面,都市化並不是一個靜止的概念,它是個流動的概念!

  可以說,這些傾向是各種社會控制措施與不同程度政府干預的後果,這是一種特殊文化的特徵。規劃作為一種國家機器是這種干預與控制文化的一部分,但是也有其他的措施。無疑,文化革命後期出現的上海的都市化受到人口與移民政策的深刻影響,這在加爾各答的情況下是不存在的,也是根本無法想像的。加爾各答比比皆是的貧窮,商業與住宅非法佔領公共地區、基礎設施與服務接近崩潰與幾乎是無政府狀態的交通都反映出一種開放性的文化,在這種文化面前,權威與社會控制幾乎失效。

  正如我們所指出,干預與社會控制的程度上的差別也反映在規劃方式上。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中國人為上海所設計的英式的主體規劃與美式的在加爾各答基礎發展規劃中採取的增長的程式性方式形成鮮明的對照。然而,在兩種情況下,規劃的決策都是集中性的和技術壟斷式的,沒有多少政治或公民投入④。
  因此,社會制度與干預的文化對城市的都市化產生重要的影響。它不僅能夠決定建築形式與它的成分的特殊組織形式,而且它還能影響個人與團體的權利,特權、機會、控制與參與。它能決定人們是怎樣受到他們的地區的約束的以及人們是否受到這樣的約束。它可以決定城市過渡化的實質。

  3.收入分配:

  加爾各答與上海的對比也涉及一個城市都市化之後收入分配的重要作用。經濟改革以前,社會主義上海的占統治地位的建築環境的統一性和普遍性反映了中國一至四級的收入分佈情況。根據記載,印度當時的收入分佈是一至二十五級(克裏什納,1980年)。⑤在加爾各答的日常生活中,巨大的收入差異真是太明顯了,"巴斯蒂斯"與摩天高樓並存。

  兩極分化與平均主義的收入分配效果在城市的社會生態學中也反映得十分明顯,在上海,平均主義的收入分配與統一的住房補貼取消了任何按收入階層而進行的特殊組合。差異與組合可能會因職業階層而存在,特別是牽涉到工藝住宅時。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有一種密度的變化率,密度高的地區是那些更加古老的、更接近市中心的居民區。但這是歷史發展模式的結果,而不是收入差異造成的。另一方面,在加爾各答,"巴斯蒂斯"與中產階級和上層階級居民區的混合是一種象徵性的地區安排,這樣家庭傭人和其他的服務人員可以就近找工作而節省旅費。

  4.技術的間斷性:

  自從克利夫•吉爾茨運用"技術二元化"這一概念描述發展中國家傳統技術與現代技術並存的現象以來,這個辭彙就被廣泛地運用於各種目的不同的文章中。經常有人指出,正是這種二元化繼續阻礙迅速的現代化和發展,削弱經濟效益等等。二元化說明傳統部門與現代部門之間存在不可越逾的鴻溝,它提示很少有改革或連接的可能性。經濟的正式與非正式部門的並存概念也是存在的,我們看一看以下的段落。

  可以說,與其說二元化的概念,不如說間斷性的概念更為貼切。因為它並不是一種兩極分化的技術--一極是原始的土生土長的技術,而另一極是現代高技術--而是在發展的各種水平上的間斷的差異。加爾各答和上海這樣的城市可以被視為技術文物的活博物館,它們代表著井井有條的幾代技術的發展,每一代技術都以它的連貫性和與其他間斷體系的一致性發揮著作用。蒸汽機與柴油機,手動打字機與文字處理微機,煤油燈與霓虹燈--在這個體系中,每樣技術都有自己的位置。這絕不是技術的荒蕪!什麼也不會浪費,什麼也不會扔掉!

  保存古老的技術也有自己的問題。缺乏零部件可以導致生產率的喪失,但也會產生天才的代用品!在間斷技術中,代用品是極其常見的,加爾各答的出租摩托車和上海郊區常見的以摩托車引擎為動力的小噸位運貨汽車都是這種代用品的例子。因此,雖然存在間斷性的技術,但它們不僅被連接起來,而且以有趣的,創新的和史無前例的方式組合起來。隨著技術"產品週期"的加快,間斷性可能會擴大,甚至需要超越幾代技術。在今天的印度,有人說更經濟的做法是在大城市引進蜂窩狀電話系統,而不要投資去更新已經過時的電話系統,使其達到現代化標準。

  保存而不是消滅古老的技術,同步引進最現代化的技術,以各種方式管理,彌合與連接這些間斷性的技術是第三世界都市化最獨特的方面。

 5.正式部門與非正式部門之間的關係:

  如前所述,技術二元化的論點鼓勵了致力於解釋發展經濟的經典派與非經典派學者,他們認為發展經濟主體上是二元化的,包括一個現代部門與一個傳統部門,或正式部門與非正式部門。而且經典派認為,正是這種二元化阻礙了現代化的進程,使其無法"滲透"並立住腳,非經典派則認為,二元化是由殖民主義引起,在後殖民化依附理論與全球資本主義中惡化的一種結構上的畸形產物。

  然而,在這兩種情況下,二元化都被描述成經濟的兩種分離的"環行線",一種是現代化的、正式的,"硬"部門,另一種是傳統的,非正式的"市場"部門。可以認為經濟的這兩個部門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聯繫。然而,最近有人以經驗主義的方式對非正式部門進行解釋和研究,他們發現越來越難把這一發展經濟分為兩個部門,無論它屬於繁榮式的經濟還是失去活力的經濟。我們逐漸澄清一個問題,正式與非正式部門之間的聯繫更多地是一種連貫性的反映,個體工資領取者、家庭、工業、職業等等在一個系統內佔據不問的位置。因而,正式工業部門與非正式工業部門的聯繫的確比我們設想的要更加緊密。一戶家庭可能生活在一個由非正式的住房市場售房的居民區,但它在正式的市場中掙取薪金,反過來也是一樣。進一步說,一戶家庭的一位工資領取者可能在正式部門中謀生,而同一家庭的另一位成員在非正式部門就業。況且,個人可以在短期或長期內進出於正式或非正式部門之間。絕大多數政府已經認識到非正式部門在國民經濟中的作用以及它與正式部門的聯繫。在中國,扶植非正式部門的政策得到積極地推行。

  然而,從發展的觀點看,有趣的是要瞭解,從總體上說,隨著國家的發展,這--複雜的連貫性結構會持續下去呢,還是讓位於新的關係。進一步說,我們應該問一下,儘管存在這種關係,為什麼收入的兩極分化仍然存在,甚至在惡化。如果說正式部門與非正式部門的關係的確是一種連接良好的連貫體,那麼為什麼沒有出現更快的經濟發展?

  在研究過渡性都市化時,這些都是重要的問題。的確,如果我們看一看歷史與現狀,隨著各國經歷不同的發展過渡階段,正式與非正式的關係本身也可能出現變化和發展,即在發展早期,正式部門與非正式部門的關係可能的確是一種兩分式,而不是連貫式,傳統經濟部門占主導地位。隨著國家的發展,這種嚴格的兩分式可以緩慢地溶解到一種過渡區域中去,表明部門之間交流活動的增多和中間活動的出現。隨著這一進程的發展。過渡區域擴展為一種全面的連貫式。隨著經濟的日益發展,各國越來越多地與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結合為一體,連貫式縮小,最終被一種正式的部門經濟所統治。殘餘的非正式部門可能依然存在,它由非正式的服務或非法產品所組成。

  這種模式存在兩個問題。第一,它使人聯想到羅斯托夫的發展階段理論,並且它認為發展意味著與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完全成為下體。許多發展問題專家可能並不認為這個模式令人信服,當然它不是對發展所進行的標準描述。第二,加爾各答可以被放在這個模式的某個位置上,但上海屬於哪個位置呢?

  (五)總結與結論

  本論文的目的是集中論述第三世界都市化的實質--它是什麼,為什麼是這樣。主要論點是,城市理論及模式不一定適用於第三世界的經歷。需要新的見解。加爾各答與上海的情況有助於強調當前理論中所缺乏的關於都市化的一些問題。它們可以被視為是本來的探索領域以及過渡性都市化理論的其他選擇。

  ① 雖然加爾各答十幾年來生活在馬克思主義的省政府統治下,但它的環境並未發生任何明顯的變化,除了省政府明確地阻止農村人口從西盂加拉邦外流之外。加爾各答的經濟仍基本保留資本主義經濟。馬克思主義者們很少注意到加爾各答,因為他們忙於在西孟加拉的農村地區建立一個穩定的選區。因此,當加爾各答失去活力時,全省的農業發展卻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② 都市區的人口1981年為1200萬人,據估計本十年末可增加200萬人。

  ③ 在四十年代,五十年代與六十年代,近320萬移民進入這個城市,大多數人是東巴基斯坦的難民。在七十年代,又興起一股移民浪潮,他們為逃避東、西巴基斯坦的衝突而到達這裏,這最終導致孟加拉的誕生。這次移民浪潮是七十年代200多萬都市人口發展的原因。

  ④ 雖然在中國的規劃中,集體與公社一級鼓勵地方決策,但這仍然是一種"三上四下"的作法,中央權威最後做決定。

  ⑤ 儘管最近的世界銀行(1988年)關於印度收入分配情況表明 它的收入分佈1975-1978年間是一至七級。

November 03, 2004

中國後殖民研究社群:

旅美學者:周蕾(Rey Chow)、翁愛華(Aihwa Ong)、劉禾、王德威、劉若愚(James J. Y. Liu)、張隆溪(Zhang Longxi)、徐賁、張旭東(Xudong Zhang)

流亡作家:高行健

大陸內地學者:王寧、王逢振、曹順慶、杜國清、張晶媛、劉康、張頤武、楊乃喬、劉曉波、朱剛、羅鋼、劉象愚、曹莉、王岳川、陶東風、盛寧、張寬、張法、劉俐俐、孫歌等人。

香港學者:葉維廉、羅永生、朱耀偉、梁秉鈞、陳清僑、黃維樑、黃碧雲、劉宏、劉自荃、余麗文等人。

台灣學者:陳映真、陳光興、單德興、廖炳惠、南方朔、廖朝陽、呂正惠、周英雄、簡瑛瑛、蔡源煌、侯立朝、許南村、邱貴芬、廖咸浩、陳芳明、王潤華、夏鑄九、蔣勳、黃瑞祺、蔡源林、林英明、盧建榮、張小虹、劉紀蕙、劉紀雯、李有成、姚人多、張淑麗、應鳳凰、游勝寬、張淑英、胡錦媛、朱元鴻、馮品佳、丁乃非、趙彥寧、羅庭瑤、瓦利斯、諾幹、顧燕翎、張靄珠、陳儒修、紀駿傑、蔡篤堅、米復國、謝小芩、劉人鵬、李根芬、楊麗中、陳黎等。

October 31, 2004

全球化的姚明:一個東方英雄神話

文/景泰

拜全球媒體發達,跨國媒體潛入(整合/併購)之快,衛星科技同步無阻之賜,NBA的全球化現象已久,
NBA堪稱世界第二大運動,觀賞人數上億,創造無限的周邊商品(美元製造機),建立美國好萊塢娛樂工業之外,運動娛樂產業的奇蹟-我想這個奇蹟是從麥克喬登發揚光大~使我們知道籃球也有"神"這回事情!

從本屆奧運籃球賽即可感受NBA無國界潛入的巨大威力,籃球八強各隊最強的主將無不是在NBA打過的球員(若非也,也期望快速被吸納進去這殿堂),美夢輸球不稀奇(沒有喬登的存在,還是凡人的世
界),畢竟是敗在自家人手上,甚至這舞台只是NBA同袍戰友對壘的比賽,如今,全球NBA市場"進入"中國市場"這現象比起NBA早已進入亞洲最大經濟體日本市場更值得關注!

"姚明"像是一位中國打籃球的象徵符號,好比東方籃球之神的喬登,它(神的隱喻)召示著中國人也會打籃球,更能透過它來塑造對中國的慾望之夢(神的殿堂),從上海到北京,它不僅是對2008年奧運做開場秀的(激情)前戲,更像是大舉召喚著各地前(錢)來中國尋夢和追夢的人們!

號稱中國第一長城"姚明"如上海摩天大樓(東方明珠)般足立在NBA球場上,籃框底下的人都需要經過
它這道通往神殿的關卡,它像是通往中國天堂的守門人,你無法不被他的巨人的身軀給震住,被他背後
各國媒體打在它全身的炫耀"性無數名牌"給強"爆",我在上海的街道.報紙.雜誌.電視牆...上海無處不存在它的蹤影...只是他現在應該是在"美國"!

中國把"姚明"當作運動場上的"張藝謀"(中國身價最高的電影導演)看待;這個"門神"動用的不僅是國家資源,更透過城市運籌接軌到國際各國重要城市(那消費得起NBA週邊商品的高消費人口群所在地)
,上海和北京就是一個明顯例子,NBA從上海到北京,像是一場"國際運動展示秀",我們透過展示舞台的櫥窗,在各類大小媒體看見和被看見那"中國夢"被不斷複製和塑造著,從籃球延伸到更多市場,甚至像
麥當勞全球化方式給行銷到各地!事實也證明,姚名已成為麥當勞最佳的代言人!

姚明被世界注目,更被中國拿來當作"國寶"來對待(它的巨大我們不會把它視為不正常的人,反而把它
當作國家資產,生財和形象的寶貝),更被中國人民視為籃球場上的"民族英雄","神話英雄"!中國更透
過這"東方第一長城",把對它的任何慾望投射,擴散到中國重點城市身上,以透過媒體明示這些城市(上海.
北京)可以提供各地來的人們,更多慾望和更多夢想~這是一種文化的想像,更是一種中國的想像!

這如同我們對美國之夢,往往是被電影中美國城市所創造出來的場景所吸引,使得我們對紐約.芝加哥.
西雅圖...等等沒去過的美國大城,也為之嚮往或景仰!影像視覺衝擊到內心深處,慾望的不滿足遂之而起
,潛意識迫使我們內心動力往這個夢前進!如今,這個夢在運動場上也出現,它離我們如此近,無論是在距離
.文化.血緣...使我們對它的慾望產生了可以達到滿足的"欲求"狀態,從在籃球場上的中國市場解放,塑造
出更多自由的想像,哪怕它如此不真實,確有一個巨人身影存在那兒-他就是"姚明"!

上海興建首個文化科技創意產業基地

10月13日消息 

據新華網報導,上海市首個文化科技創意產業基地,12日在浦東張江高科技園區揭牌。
這個基地將以動漫和網路遊戲業為突破口,建設文化與高科技密切結合的文化科技創意
產業。基地總規劃面積30萬平方米,將依託張江高科技園區雄厚的軟體產業和晶片產業
,著重發展動漫和遊戲產業(包括網路遊戲)、影視製作產業、多媒體內容產業,其中
包括多媒體的軟硬體開發和製作、動漫畫製作、遊戲軟體、高科技影視後期製作、產品
工業造型設計等。

  浦東新區區長張學兵說,上海市文化科技創意產業基地將以文化教育為基礎、以科
技為依託、以創意為靈魂,旨在為上海躋身世界文化產業大都市提供支點。目前,張江
已聚集了一批重量級的網路文化企業,如盛大網路、第九城市、網星遊戲、CORE等遊戲
軟體企業,以及矽幻科技、創新科技等電影後期製作企業,為基地奠定了產業基礎。此外
,落戶張江的中國美術學院上海設計藝術分院、上海電影藝術學院(設有動漫學院和網路
藝術學院)、上海戲劇學院創意學院等,將為基地提供豐富的設計創意人才。

  根據規劃,5-10年內,上海文化科技創意產業基地將聚集200多家文化企業、2萬多
名從業人員,文化產業總產值將達300-500億元,其中出口產值占40%以上。浦東將建立
起完整的、具有一定規模的文化產業體系,包括:創意產業教育培訓體系、現代文化產品
交易市場和展示平臺、創意產業企業服務體系,以及文化產品的創意、製作、開發、營銷
的產業體系。

改革文化投融資體制,繁榮上海文化產業

作者:謝耘耕 2004-7-23 10:18:31

博客中國(Blogchina.com) b38084c

隨著上海正在向國際大都市進程加快,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國際大都市不僅應該是國際經濟、金融、貿易或航運中心,更應該是國際文化大都市。
紐約除了有很多世界著名的文化設施,如百老彙、林肯藝術表演中心、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以外,還有2000家非營利文化藝術機構;出版發行4種日報、2000多種週報和月報,擁有幾百種國家級雜誌出版社,4個國家級電視網總部、至少25家有線電視公司,100多家廣播電臺。影視業的發展為紐約市提供了可觀的地方稅收,紐約市影視業的地方稅收從1993年的1.43億美元增加到2000年的2.45億美元,增長了71.33%。新興的以高科技為支撐的新媒體產業在紐約發展也尤為迅速,紐約市內的新媒體從業人員超過10萬,新媒體產業的年收入增長率高達53%,1999年達到170億美元。
倫敦的創意和文化產業估計年產值為250~290億英鎊,從業人員達到52.5萬。其中倫敦電影工業年產值為7.36億英鎊左右;出版業約為33.53億英鎊。此外,全世界每年有一億人前來倫敦參觀各類博物館和畫廊,倫敦藝術品拍賣銷售額僅次於紐約,位於世界第二。全英1600多個表演藝術公司中超過1/3的公司位於倫敦,倫敦還擁有全國70%的錄音室、全國90%的音樂商業活動、全國電影和電視廣播產業收入總額的75%、全國藝術及古董代理商人數的33%、全國廣告從業人員總數的46%、全國時裝設計師人數的80-85%等。倫敦電影委員會登記的電影拍攝景地有12000個,倫敦還擁有1850個出版企業和7000個學術雜誌社。倫敦城的艦隊街,曾是英國報業的集中地,有《泰晤士報》、《金融時報》、《每日電訊報》、《衛報》、《觀察家報》、《週刊》等等,英國廣播公司(BBC)和路透社也設於此。
香港創意產業包括廣告、建築、藝術、文物和手工藝、設計、數位化娛樂、電影和錄音帶、音樂、表演藝術、出版和印刷、軟體和電腦、電視和廣播等12個門類(不包括教育),以掌握產業鏈的高端和轉口貿易作導向,廣泛輻射到華南和東南亞地區,2001年的增加值為461.01億港幣,占當年香港GDP的3.8%。從1996到2001年間,儘管受到香港經濟不景氣的影響,但創意產業年增長率仍然達到6.1%,成為香港經濟一個重要的生長點。
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上海文化產業建設傾注了大量心血,也向世界展示了它的風采與魅力。上海文化宣傳系統先後組建了永樂集團、上影集團、文新聯合報業集團、解放日報報業集團、世紀出版集團、文廣集團等;並先後投入200億元,建造大劇院、東方明珠電視塔、上海博物館、上海科技館、上海圖書館等文化設施;成功舉辦了十幾屆國際旅遊節、五屆國際藝術節;上演過世界著名歌劇《貓》、《悲慘世界》;迎接過帕瓦羅蒂、帕爾曼、波切俐。在與世界文化頻繁的交流、接觸和對話中,上海不斷展現出它對世界文化藝術所具有的敏銳反應、“海納百川”的胸懷與能力,不斷讓世人感受到這座城市在文化藝術發展方面的勃勃生機。
但上海的文化發展與快速的經濟增長仍極不協調。儘管以城市綜合競爭力而言,上海在國內名列前茅,在國際上屬於中等偏上,但在文化建設方面,離國際大都市對文化發展的要求相距甚遠。
文化產業發展取決於文化產業政策,而文化投融資政策是文化產業政策的核心內容。目前上海文化產業資本結構單一,國有資本一股獨大,在許多方面處在壟斷政策的保護之下,計劃經濟下形成的文化管理理念,仍然阻礙著上海文化產業發展。目前,上海人均文化產品的消費水平比較高,但遠遠不是區域性的文化產業中心,由於總體規模比較小,對周邊省市和全國文化市場的輻射力不大。根據權威統計資料分析,上海文化產業(這裏包括教育、文藝、廣電業)增加值的總量為160億元,占全國文化產業增加值1904億元的8.40%,在全國各省市中排在江蘇、山東、廣東、浙江、北京、湖南之後,名列第7位。從上海市民文化消費的水平看,上海人均文化產品為1329元,排第2位。
近幾年,境外資本逐漸進入視聽服務、電影院服務、書刊銷售服務、書報刊印刷、動漫畫加工、娛樂等領域,並對進一步拓展上海文化市場保持興趣。新聞集團、美國線上時代華納、迪士尼公司、維爾康姆,貝塔斯曼、星空傳媒等海外傳媒巨頭已經開始實質性挺進上海文化產業,各省市的民營資本也在積極進入上海文化市場。
 總結國內外文化發展的成就,基本的經驗是文化投資主體的多元化。單純依靠政府投資,不容易產生對社會投資產生“擠出效應”,而且難以形成產業化運作。要實行文化投資主體多元化、社會化,擴大文化市場准入,鼓勵支持非國有經濟和資本進入文化產業領域。
一、重新確定國有資本對文化事業、文化產業的投資範圍,推動國有資本投資機制的改革和轉變
國有資本對文化領域的投資重點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為全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的非營利性的公益性文化行業,如圖書館、博物館、科技館、紀念館、美術館、文化館、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和研究單位、國家基礎性社會科學研究機構等;二是涉及國家文化和資訊安全的文化行業和基礎設施,如黨報、黨刊、國家廣播電臺、電視臺,以及國家廣播電視和通訊的骨幹網路設施等;三是代表國家水準和具有民族特色的藝術院團。
要改革資金投入方向和投入方式。對公益性文化事業單位,國家要繼續給予經費保證,加大投入力度,同時要鼓勵它們增強自身發展活力。對準公益性文化事業單位,國家區別情況給予一定的財政補貼。對經營性文化事業單位,國家要逐步停止投入,實行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逐步向公司制過渡。政府投入方式要逐步從對文化事業單位及從業人員的一般投入,轉變為以項目投入為主。逐步建立和完善政府採購制度。
二、進一步拓寬文化投融資渠道,降低投資准入門檻,鼓勵各類社會資本對文化產業進行投資經營
目前,中國的“居民儲蓄”已有相當規模,至2001年底總量高達7.2萬億元,還有811億美元的外幣儲蓄。再加上人民手中的現錢,可近10萬億元。有積蓄而沒有地方從事實業投資,只好到證券市場上“炒一把”。目前我國股市開戶數達到6000多萬戶,這幾乎相當於法國總人口或英國總人口。這種“萬人爭炒股”潮流的產生已經確鑿地證明了近幾年我國實業投資門路的狹窄。有專家估計,中國目前至少有12萬億元民間資本被閒置。
進一步調整和完善文化體制的所有制結構,加快民營文化企業的發展,不僅有利於增加文化市場的有效供給,發展和完善我國文化體制的所有制結構,而且還能吸納大批就業和再就業人員,為緩解日益嚴峻的就業壓力做出了積極的貢獻。應鼓勵社會力量以參股、購股、合夥經營乃至控股的方式投資興辦中小文化企業;鼓勵建立為中小型文化產業服務的民間金融組織,拓展社會投資渠道;發行文化產業基金彩票,吸納民間資金發展文化產業。同時積極引進外資,改善文化產業資本結構,提升文化產業資源配置的國際化程度
三、 加大直接融資比例,強化資本市場對文化產業發展的支持力度
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世界金融市場中的主要金融工具是存款和商業票據,債券和股票的種類很少。80年代以後,發達國家傳統商業銀行業務和公司債券、股票呈現出此消彼長的勢頭。一些傳統的長期貸款項目出現了證券化的趨勢。80年代中期,國際證券發行量首次超過了國際信貸量,國際籌資者的資金來源由原來銀行信貸為主,轉向以發行各種有價證券為主。到1996年,國際證券淨發行額達到 5400億美元,超出國際銀行貸款淨額 33%。1999年,世界證券市場的市值更是首次超出了全球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數量。
截止到2001年10月25日,美國傳媒業共有195家上市公司,其中廣告業50家,廣播電視業84家,出版業61家,總市值4524億美元,平均市盈率57倍,遠遠高於20倍的美國股市平均市盈率,可見美國資本市場對傳媒業仍然十分看好。
儘管在2002年中國證監會頒佈的《上市公司行業分類指引》中,已將“傳播與文化產業”確定為上市公司的13個基本產業門類之一,我國近幾年來也有少數文化企業通過股份制改造在國內資本市場上市,但總體來看,一是文化企業上市的數量比例和直接融資的規模仍然較少,現在滬深兩地股市上,涉及文化產業的上市公司僅有十多家,其中上海約有三四家;二是上市企業的結構還不盡合理。由於種種原因,一批具有競爭優勢的國有大型文化企業集團和民營文化企業至今尚未實現上市。
為此,建議有關部門進一步解放思想,將文化企業的上市融資列入工作規劃,有計劃、有步驟地安排一批市場化程度較高、具有較強競爭優勢的國有和以國有資本為主體的混合經濟的大型文化企業,通過股份制改造,在國內外資本市場發行股票、可轉換債券或企業債券,同時對符合條件的各類中小型文化企業在即將開設的創業板的申請上市也應給予積極的支持。


(作者系東方衛視主任記者、復旦大學新聞傳播學博士後) 鮑宗豪:《上海走向文化自覺的思考》解放日報2003年12月4日第5版觀點專欄 尹繼佐:〖推進體制創新 促進文化產業發展〗來源:文匯報·文藝百家 :韓永進:《關於加快文化體制改革的幾點思考》2004年2月,中國網

城市文化的產業化


心得導引

這篇文章很值得一看,特別是對文化產業(或稱文化創意產業)的人,更可看看!

記得有一次在東森電視上看到台灣名設計師登昆豔的專訪,他特別提及他在上海蘇州河畔如何將即將被上海市拆除的倉庫,做爭取改造.....,這個蘇州河畔的改造工程,....八月有機會到上海實地走訪一趟,所見幸給保存下來,讓我感受到新舊交融的
空間體驗!...專訪中特別提到登昆豔最感恩的老師"漢寶德",而此篇整好揭示他們師父弟子之間對於文化產業和城市之間的關係,如何看待與認知,做了不錯的撰述!

看完後也讓我重新思考自己對於媒體科技,上海城市,文化產業的跨界關懷,記得在蘇州河畔莫干山路,獨自一人來到"蘇州河"(電影同名),那兒不僅登昆豔在那兒有工作室,同時在旁邊五十號,更有一區被上海市劃成"藝術的聚落"(它們取了優雅的名字:東方威尼斯),我在那兒碰到幾位藝術家,以我這門外漢所知的,跟他們談了不少,回台後,因為網路科技的便利,現在每天都可以知道蘇州河天氣好不好,那兒變得怎樣了...,上海市又辦了哪些展?(藝術家還常打趣的叫我來...何時來?原以為我是上海人,哈!);特別的是最近又巧緣認識了一位從台灣去復旦讀新聞博士的研究生,雖然學媒體的但是跟我聊的還是文化產業...我們從對上海的自我概念,到上海的發展在到東方三城(上海.香港.台北)正在如何進行"文化產業"運動?那是我第二位半個大陸人(畢竟還是台灣人)的網路漫談!...而於此之間,很早就注意到"城市顯學"正因為全球化之後,更加被常常拿來做各種比較,我和上海表哥談的是城市和自己,城市和房產,城市和媒體...乃至於自己更關心的城市和文化產業...都以城市作為座標....挺有趣! 跨界的想像,總常常有城市這個字眼...城市又脫離不了媒體作為認識和接觸的平台,而電影變成這之間最"文化"的概念內容...城市文化的產業化...那文化產業或者文化創意產業...真的很有意思!繼續深入下去..此文僅供各位好友分享! (景泰)

城市文化的產業化

教 育 文 化 組 政策委員 漢寶德

在文化界,這幾年來流行一個字眼,是過去從來不提,也完全不了解的,就是「文化產業」。在文化界的眼中,文化是文化,產業是產業,兩者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到如今,即使是最保守的文化人士,也不能不開口閉口談產業了。
坦白的說,筆者從事文化工作幾十年,也曾寫文化短評三十年,沒有討論過文化產業,也沒有文化產業的觀念,是極落伍的文化人。今天談文化產業似乎並不合適。可是我接受邀約在此發言,是想把我近年來對文化產業的理解向大家報告,做為討論的基礎。因為我到目前所接觸的資料,似乎文化界對文化產業的定義並沒有一致的看法。連定義都不統一,就談不上推動了。

一、 文化產業到文化產業化

文化產業這個名詞怎麼來的?恕我疏陋寡聞,一直沒有查出個頭緒。但我知道西方社會使用它已經頗有一段時間了。他們用這個名詞是把重點放在產業上,文化只是形容詞。也就是說,有一類的生產事業,其內容的產出屬於文化的範疇。社會消費大眾花錢購買這些產品,也是為了滿足一般認為屬於文化的需要。產業界從事此一服務,產生了經濟的效益;他們賺了錢,使很多人有就業的機會,對民生有正面的貢獻。

既然有這麼好的事情,既文化又產業,為甚麼文化界不積極投入呢?

理由非常簡單。凡是一個可以生存甚至興旺的產業必須有一個特質,那就是產品要大量銷售。而產品要銷得多,必須要投合市場的需要,也就是大眾的需要。所以文化產業必然與大眾文化同步發展。市場經營的技術也很重要,但其核心問題就是大眾化。

這就是為甚麼文化產業盛行於美國的原因。在重視市場經濟、個人自由的美國,是大眾文化發展的溫床。可是在傳統上,文化不屬於大眾。文化界重視品質,視文學與藝術為心性修養的範疇,並不是商業產品。美國的電影與電視幾乎征服了全世界,就是因為掌握了大眾的需要。可是世界各國,尤其是重視文化的國家,如法國,就不甘願接受文化商業化的浪潮,甚至動用國家的力量來阻擋。第三世界國家無力阻擋,卻也大喊文化略的可怕,深恐有一天,傳統文化會被美式文化所取代。這就是WTO的協商過程中,有很多國家對於文化產業的全面開放懷有戒心的原因。
了解這一點就知道文化產業無關於形式,而是它的動機與影響。今天談文化產業,大家都知道是以電影、電視及出版業為主。但我們平常不把由政府資助的嚴肅的電影與出版物視為產業。相反的,以我的了解,麥當勞之類的大眾化飲食,也是一種文化產業,因為它是立基於大眾口味之上的,而且能產生生活文化的影響。不論你是否能接受,美國文化的成功正是因為他們以經濟的方式來推動文化民主化。其結果就是具有普遍性的大眾文化。
既然如此,為甚麼文化界又要談文化產業的問題呢?

這是因為民主的觀念終於衝擊到文化的堡壘了。文化屬於少數高級人士,政府卻因為面子不得不大筆補助其發展,在民主時代是談不過去的。上世紀的六○年代後期,西方國家開始嘗試文化民主化,是希望把高級文化推廣給大眾,發現效果有限。這種情況使各國政府拿納稅人的錢去補助文化,處於很困窘的立場。以美國來說,每年補助國家藝術捐助金那一點小錢,都時常受到學術界的批評。

為了為補貼高級文化的政策找理由,到上世紀的八○年代以後,就創造了文化經濟這樣字眼。「經濟」文化人來說都是帶有銅臭味的,可是它比起「產業」來要和緩得多了,因此可以把高級文化的活動包含進去。支持高級文化補貼政策的人可以利用經濟的觀念來計算文化為社會帶來的利益。他們不但可以計算文化團體或活動的產值,包括直接與間接的利益,就業的人數與觀光的收益,而且可以把無形的利益也算進去,諸如國民素質與文化修養之提昇等。他們看得到,國民文化素養的提高,對於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可以有提高素質與產能的效用。國家認同也可以看成一種效益。
當然了,這樣的辯解對有些死硬派的學者來說還是不能接受的。他們看不出補貼歌劇院與補貼馬戲團之間的分別。他們認為文化的團體與組織如果有存在的價值,就應該證明社會是需要他們的。在過去美術館與音樂廳都是有錢人回饋社會的禮物。今天已經不能再靠私人捐助存活,他們在尋求生存途徑時,是否應改變態度,在要求政府補助前,先自求多福?

因此文化界就在不知不覺間被要求「自負盈虧」了。文化界並不能接受這個觀念,不肯輕易把高級文化降到大眾文化的層次。文化機構不能不一方面強調其社會教育的價值,另方面也要認真尋求大眾的支持。各位知道,政府雖對文建會的預算頗為大方,但對文化機構卻不再大力支持,而要求利用民間資源來自求解決。這個方向,包括我本人在內,都是不贊成的。主要因為文化機構的社教功能是不能偏廢的。

然而在尋求大眾支持上,文化界就不能不把文化當成產業經營了。可是這種產業與文化產業並不相同,是把重點放在文化上,「產業」只表示經營技法的改善而已。所以我把這兩種產業分開來,用不同的名詞表示之。以大眾文化為主要內容的產業才是「文化產業」,推行高級文化經營合理化的方向則可稱之為「文化的產業化」,也就是說,對於高級文化,我們只是努力使它成為可以自給自足的產業,而不改變文化的本質。

二、 城市文化的產業化

若照文化界傳統的看法,高級文化的產業化是不甚可能的。然而就在文化組織的財務出現問題的時候,卻出現了一線曙光。

有趣的是,在六○年代法國政府希望借助公權力達成而失敗的文化民主化,到了二十世紀末期,卻因社會經濟的條件,水到渠成,看到成功的希望。自八○年代末到九○年代,全世界的經濟大幅成長,自由世界與市場經濟全面勝利,教育水準提昇,各國人民都把生活目標提高,注意到高級文化的修為上。傳播媒體的分眾化,推動了文化知識的普及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使得新時代的娛樂文化與高級文化有合流的傾向。

我說這是「一線」曙光,是指出社會經濟條件為高級文化的大眾化帶來了機會,並不是已經解決了大眾與文化間的障礙。今天的社會大眾仍然是逸樂取向的,仍然是休閒文化的消費者。可是因為知識普及,對高級文化的認識增加了他們的好奇心,富裕的生活與全球化的文化活動又使他們可以輕易的掌握接近高級文化的機會。知識、文化與消閒合一的新時代因而到來。純粹刺激感官的休閒活動可能會降低其吸引力。

這個趨勢也受到文化機構的推動。首先,自上世紀七○年代以來,科學館嘗試結合知識與娛樂,得到非凡的成功,並因而影響了其他文化機構的觀眾趨向的立場。其次,美術館於九○年代,嘗試集結全球的資源,並以特展的方式,結合文化與娛樂,同樣得到良好的大眾反應。尤其重要的,是九○年代文化機構嘗試在建築與空間上創造動人的經驗,使觀眾得到心靈上的滿足,並因而大幅提昇大眾的美感水準。城市建築的空間經驗已經成為重要的文化資產。

我提到文化機構經營觀念的改變,是因為我覺得文化機構是城市文化的主要組成要素。以建築師的角度來看城市文化,我認為城市的建築與空間品質是文化的第一個層次,也許是最重要的層次。在過去,城市建築是生活品質的一部份,與產業無關。但是全球化的時代到來,觀光可能成為最重要的產業。而城市建築將成為高品質觀光客主要的吸引力。歐洲城市大多具有此一品質。

城市的景觀所構成的吸引力,主要來自高品質的建築。在過去,只有重要的古建築才有吸引力,自從畢爾堡的古根翰美術館落成以來,具有創造性的新建築,其威力也十分可觀。因此特殊的文化機構的建築是城市文化的第二個層次。

文化機構的內容是第三個層次。美術館的收藏與高水準的表演藝術具有全國性甚至國際性的吸引力。已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事實。故宮博物院的收藏是大部份來台觀光客的觀光目標。大英博物館與羅浮宮每年均有上千萬的遊客。其中大部份只因瞻仰世界名作而來。近年來世界級的表演,如在中國大陸舉辦的歌劇演出,所引起的觀光熱潮也是世界級的。但城市文化中的文化活動基本上是以市民為對象的,是市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份。因此,它們不是為觀光客存在的。

其次是生活習俗與傳統文化活動如節慶等,也就是民俗活動。這本是傳統文化的一部份,在現代化以後的社會,逐漸被淡忘,今天重溫舊事,也構成對懷舊者的吸引力了。有些城市更誇大其事,發展為國際觀光的盛事。

總之,城市文化本是市民生活品質的一部份。到經濟掛帥的今天,其產業化實即發展觀光業之謂。觀光業分為三部份,其一為國際觀光,有文化競爭力的城市可吸引大量國際遊客。其二為國內觀眾,城市文化的建設除希望吸引大量國民,有利於自給自足外,亦可提昇國民文化素養。其三則為市內觀眾,希望他們成為文化機構的常客,把高級文化視為日常生活不可少的成分。

三、 台北市的城市文化

自我對城市文化的定義來看,台北市的競爭力是有限的。台北的都市景觀經過幾十年的漠視,已失掉了獨特風格。甚至把自然景觀的優勢也丟棄了。過去若干年的建設,台北市的巷弄層次有顯著的進步,但自觀光產業的觀點是乏善可陳的。

在文化建築方面也幾乎繳了白卷。台北市本沒有重要的古蹟,而中正文化中心使用了傳統中國的式樣,加上開放的空間,對市民生活環境有所改善,但卻沒有創造新的空間經驗。在其他方面,建築界幾乎全無機會表現。台北市是一個很年輕的城市,沒有留下世界級的古蹟,比較可觀的,只是日本人留下的仿西式建築。這些東西供我們自己保存童年的記憶尚可,自國際的觀點是沒有價值可言的。

文化機構方面,我們有故宮博物院。可惜的是故宮博物院既沒有構成市內景點,其建築價值也甚有限。因此其吸引力僅在收藏的古物上。我們其他文化機構的收藏,重點似乎是本土藝術家,並無國際的重要性。在市民文化修養社會教育與國家認同上是有意義的,但要產業化就有困難了。

在常民文化方面,台北市既沒有聳人聽聞的傳統節慶活動,市內交通紊亂,市容不佳,雖然市民滿意度甚高,卻缺乏國際的吸引力。我們所有的不過華西街夜市與士林夜市而已。

台北的城市文化的競爭力有無提高的可能呢?一眼看去,前景未必樂觀。然而,雖說在都市空間架構上已經太遲,如掌握以後的一切機會,並非沒有翻身的可能。如前所述,西班牙的畢爾堡可以用一棟美術館建築改變一座城市的命運,相形之下,台北市的機會要大得多了。台北市首先要變成一座安全、美觀的現代化城市,然後要徹底檢討城市意義再造的可能性。對於新建築,要設置嚴格的都市設計審查制度,對重要的文化建築,提高其水準,並加強其產業化的觀念。

一般的文化產業,出版業與影視業,雖以城市為基地,卻與城市環境無關,而是與國家的文化環境有關。城市文化之獨特性在於其精緻文化。因此銳意於精緻文化之建設才能促進文化的產業化。城市的建設把建築文化放在第一位才能逐漸達到目的,建立城市文化的獨特風格。

(2002年2月28日台北市文化局主辦之「文化產業與城市競爭力論壇」講稿,91.4.5中央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