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07, 2005

■人間

重看「廣島我愛」

作  者:李歐梵

刊登日期:2005.09.01

今年(二○○五)是存在主義大師沙特逝世的廿五週年紀念,在這廿一世紀的「後現代」生活中,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還有多少意義?重看像「廣島我愛」這種老電影,卻讓我在經典中重拾自己的青年往事和生命的意義,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片中女主角在酒吧中邊飲酒邊緬懷過去的鏡頭,也差一點和她同聲叫了出來:「我那時候真年輕!」

昨晚重看阿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廣島我愛」(Hiroshima Mon Amour,一九五九)。對我個人而言意義非同尋常,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第一部法國「新潮派」的電影。事隔四十多年,記憶還很清晰:在台北上演此片的那家影院(名字已忘),我和同學葉維廉夫婦坐在一起,當片子結束、戲院的燈光亮了以後,我回頭四顧,發現全場只剩下我們三個觀眾! 時當一九六○年,我還是台大外文系的學生,維廉高我一班,已經是頗有名氣的詩人,我則自認為影評家,我們面對四周空空如也的戲院毫不在意,甚至還感到一種自豪,活像我們當年崇拜的「現代主義」作家一樣,傲視庸眾,反正別人看不懂,只有我們極少數的人才是這部法國藝術電影的知音,於是就旁若無人(本來戲院裡早已人去樓空)、滔滔不絕地討論起來了。

那是一個什麼時代?!正像片中女主角在日本酒吧喝啤酒時半醉地自語:「我那時候真年輕!」屈指一算,我那年只有二十二歲,和片中日本男子說他遇到原子彈炸廣島時的歲數一樣!我當然較該片的男女演員的真實年齡還年輕幾歲,但畢竟是同時代的人,抗日戰爭的創傷依然隱藏在我的兒時回憶裡,而台北當時的氣氛也和戰後的廣島差不了許多,都像從一個夢魘般的歷史中甦醒過來,百廢待興,前途仍然茫茫,法國的「存在主義」─沙特和卡繆的著作─成了我們的寶典,艾略特「荒原」中的詩句(還是葉維廉介紹的)可以朗朗背誦上口,但不知其意,只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苦悶」。

那時維廉已成家,至少感情生活穩定,而我呢,依然憧憬著浪漫愛情,就差在台北街頭沒有邂逅到像依曼紐兒.麗娃(Eormannelle Riva,她演此片時也只有三十一歲)這樣的法國女人,在銀幕上她看來那麼成熟動人,特別是特寫鏡頭中她的面孔:略帶哀怨的眼睛、垂直的鼻子、微大的嘴、暗露肉慾的雙脣,我真想取代片中的日本男子,在深夜的街頭默默尾隨著她,一面回味前夜床笫間的溫馨,一面臆想著隨她走向天涯海角……。

身邊同看此片影碟的妻子突然問我:「如果你現在碰見一位這樣的女子,你會不會和她發生一夜情?」

現在──這已是四十四年後了,我早已過了花甲之年,還會發生一夜情?而現在的麗娃女士也成了肢體臃腫滿面皺紋的老太婆了!新科技的長處─也是可怕之處──就是可以讓人同時看到半個世紀以前和以後的她:在為這部「Criferion名片集」新出的DVD中她親自現身說法,接受訪問,回憶當年拍片的情景,看來至少也有七、八十歲了,徐娘已老,風韻只存留在舊片複製後的嶄新影碟裡。

還是不看「現在」,隨著年輕的麗娃到戰後的廣島去遊蕩吧。

重看此片之前,我仍然記得片中最後一場戲的台詞:
「Hi-ro-shi-ma,」法國婦人望看日本男子說:「你就是廣島。」
日本男子也對法國婦人說:「妳就是Ne-vers,在法國的尼凡爾城。」

兩個戀人變成了兩個城市的代表,他們的戀人絮語也成了兩個城市超越時空的歷史因緣,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們在台北那家影院中討論的就是這個主題。這是一個現代主義版的「雙城記」,影片的前景(現在)是廣島,後景(過去)是尼凡爾,時空的交錯和重疊成了本片的基本風格,也似乎是阿倫雷奈早期作品中慣用的主題:「去年在馬倫巴」、「夜與霧」、「戰爭結束了」,這些片子都是我後來在美國看的。我竟然也魂牽夢縈,反覆思考片中回憶和忘卻的問題;為了忘卻而回憶?還是為了回憶也必須忘卻?片中的女主角就是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掙扎著,直到片子結束才稍有領悟:為什麼這個日本男子在一夜之間激發了她不可告人的青春回憶?因為一個「敵國」男子取代了另一個敵國男子:她當年愛上的德國士兵在戰爭勝利前夕被暗槍殺死了,她為他受苦受難,被父母禁錮在地牢裡,頭髮被剪,手指抓著牆壁流血了,她舔著血,發出無言的叫喊……。這些痛苦的回憶,在「現在」的廣島卻和她看到的紀錄片中原子彈炸後的日本倖存者的形象前後呼應,使得她能夠把自我的苦難融入另一個民族的集體苦難之中。而這個日本男子──當原子彈掉在廣島時他並不在場─卻成了一個歷史的「觸媒」(catalyst)或「導體」(conduit),使得她在他身上再次體驗到死去的德國男子所給予的肉體之歡,也因此取代了他,於是她開始遺忘過去,痛苦不堪。而現在呢?紀錄片中受難的日本人不但遍體鱗傷而且變得畸形,是一場更大的浩劫倖存者;她在那個田園式的小城尼凡爾所受的苦又算得了什麼?況且戰後的日本男子──這個日本建築師──的皮膚如此滑潤,片中開場時兩個人做愛,肢體交疊的特寫鏡頭至今看來仍然驚心動魄:兩對裸露的臂膀上汗珠和原子塵混在一起,瑩瑩發光,電影中呈現的視覺情境似乎遠超過思想上的深度。女主角的受難和贖罪過程,她是否要為所有的西方人贖罪?對於當年的我印象並不深,雖然討論時可以大談存在主義哲學,故作深刻狀。當時我已經隱隱體會到這是一部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它主要的貢獻在於電影形式上的創新,非但時空交錯──後中部廣島和尼凡爾的場景鏡頭以獨特的「共時」剪接技巧融合無間,而且還音畫對位,像一首德布西作的歌劇(我想起他的「裴理亞斯與梅蕾桑德」)或簡貝格早期的作品「變形之夜」一樣,場景鏡頭似乎隨著音樂中的音符或歌詞而轉換,二者逐漸互動而融為一爐。這是一次了不起的突破。

阿倫雷奈在片中用了兩位攝影師:廣島的鏡頭由一位日本攝影師負責;尼凡爾的鏡頭則出自法國名家Sacha Vierny,他的每一個鏡頭都充滿了詩情畫意,像是一幅幅黑白照片,又像是水墨畫,以此襯托著散文詩似的回憶獨白。那位日本攝影師高橋通夫也了不起,把紀錄片的寫實風格和夢幻似的「超現實」鏡頭連在一起,難度更高,到了最後真成了兩個城市的「戀愛」:廣島的街景瞬間變成尼凡爾的街景,兩個推移鏡頭(frolley shot)接得天衣無縫,連移動的方向都是一致的,當然主其事的仍是阿倫雷奈,真是一位大師。

然而在此片的DVD版所附的兩次訪問中,雷奈都堅決否認自己在電影藝術中有何突破,而自承是繼前人的衣?和製片人的鼓勵,這也許是自謙之詞。原來此片的源起是製片家請他到廣島去拍一部紀錄片,但他看了幾部日本人自己拍的紀錄片後(包括一部模擬原子彈落地後的慘狀),覺得已不必要,所以必須將之改成一部劇情片。請誰寫劇本呢?製片人想請大名鼎鼎的莎岡(Francoise Sagan,她的「早安憂鬱」是當年的暢銷書,也是我的摯愛),但遭拒絕。雷奈遂想到了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竟蒙首肯,只花了兩個多月就完成了劇本,二人通力合作的結晶也成了此片的獨有風格。另一位名導演埃利.盧默(Eric Rohmer後來拍過「六個道德故事」的系列影片)就對之讚不絕口,認為這是有聲片有史以來最有創意之作。

我覺得盧默的讚辭是有感而發的:他自己的影片中人物總是講個不停,有說不完的話,但「廣島我愛」中的對白並不多,日本男人說得更少,原來這位明星岡田英次(後來還演過「砂丘之女」)不懂法文,台詞是一句句教的,猶如鸚鵡學話。麗娃主導全片,但她的對白也少,而獨白則更多,片頭廣島受炸的鏡頭都是她的旁白帶出來的。開始時日本男子說:「你在廣島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回答說:「我看到了……」,於是原子彈浩劫博物館和日本紀錄片的片段被「召喚」了出來。她的回憶更是如此,全部有關尼凡爾的故事都是無聲的,唯一的聲音就是她的獨白─杜拉絲的詩樣句子變成了這些鏡頭的文學敘述詞和「許諾」(雷奈還特別請她看過片中的部份場景後多寫幾段。內中部份也被用了上去),這也是一種半敘述半「後設」的文學語言,它不但駕馭著片中的形象轉換,有時讓我感覺她的詩句也飄浮於歷史和現實之上。

這種「音畫對位」的拍法,恐怕也只有法國導演才拍得出來。雷奈的那一代人,都喜歡文學,雷奈更是讀過不少現代派的作品和法國的「新小說」,我第一次聽到羅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的名字,還是從雷奈的次一部影片「去年在馬速巴」得來的。這幾部片子的劇本後來都由美國的格羅夫公司(GrovePross)出版了英譯本,我每片觀後必讀,後來又讀到瑞典導演英瑪褒曼的四個劇本(FourScreenplays by Ingmar Bergman)更是大喜若狂,但從未想到他可能也是受到「廣島我愛」的啟發。

「廣島我愛」放映後,法國「新潮派」的大本營──「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e’ma)雜誌立刻為之召開座談會,一批年輕導演──包括盧默和高達─個個大發宏論,也不談此片和文學與音樂的關係。那還是一九五九年七月的事,楚浮和哥達也剛出道,我尚未看到「四百擊」、「斷了氣」、「射殺鋼琴師」或「祖與占」,這些影片都可視為文學電影,如果高達是一個即興式的電影散文家,杜魯福則是一個小說家,盧默更不必提。雷奈較這些人稍長幾歲,更像是一個電影詩人。不錯,他的前輩還有考克多(Jean Cocteau),但考克多的片子神話意味太濃,也不可能把一部描寫德國集中營的紀錄片「夜與霧」(Night and Fog)拍得那麼有詩意,我至今還依稀記得片頭的旁白和陰影下的鐵絲網、以及緊接著的遍地屍骨的淒慘鏡頭。

也許雷奈那一代人和年事稍長的沙特一樣,都經歷過戰亂,也只有在歷史大事件中打過滾或受過炮火洗禮的人,才能夠體會到人生的真諦和驚天動地的愛情。然而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這部曠世名作也成了絕唱,從來沒有任何導演──包括雷奈自己──想重拍過,即使膽敢重拍也拍不出來了,杜拉絲的詩的語言怎麼辦?放在當今荷里活任何一位名女星的口中讀出來,即便是英語,更會令人笑掉大牙!

今年(二○○五)是存在主義大師沙特逝世的廿五週年紀念,在這廿一世紀的「後現代」生活中,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還有多少意義?重看像「廣島我愛」這種老電影,卻讓我在經典中重拾自己的青年往事和生命的意義,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片中女主角在酒吧中邊飲酒邊緬懷過去的鏡頭,也差一點和她同聲叫了出來:「我那時候真年輕!」